70 前世(十)

太極殿。

“怎麽了這是,”皇帝伸手去摸了摸景宣的頭發,愛憐道:“從剛才起,就心不在焉的。”

“阿翁,”景宣悶悶道:“我不開心。”

“嗯?”皇帝詫異道:“為什麽不開心?”

景宣瞥一眼周遭侍從,小聲道:“這是秘密,我只同阿翁講。”

“好啊,還這麽小呢,就有心事了,”皇帝先是訝異,随即失笑,擺手道:“你們都退下,朕聽聽我們的渭河縣主有什麽話要講。”

刑光一擺手,內侍們便依次退下,他走在最後,将內殿的門合上,守在了門外。

皇帝溫和道:“好了,現在可以說了吧?”

景宣“嗯”了一聲,小手扯住他衣袍,憂心忡忡道:“父王跟娘親好像吵架了。”

“夫妻過日子,哪裏有不吵的?”皇帝平靜道:“這是他們的事,你一個小孩子,操什麽心?”

“父王不開心,娘親不開心,我跟弟弟也不會開心,”景宣擡起頭,認真道:“娘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為什麽會有人說她壞話?”

皇帝眉頭微動:“有人在你身邊說什麽了?”

“沒有,”景宣道:“是我偷偷聽見的。”

皇帝神情微凝,卻不言語。

“阿翁,”景宣稚聲問他:“娘親有做錯什麽嗎?”

皇帝搖頭,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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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樣,為什麽別人要說娘親壞話?”

這一次,皇帝沉默了許久,方才道:“因為你父王是儲君,他是不會有錯的,即便有,也只會是身邊人的錯。”

“不過,”他失笑道:“這樣的話,對你而言,還太難懂了吧。”

景宣堅持道:“可娘親沒有錯。”

皇帝有些無奈,笑道:“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是不一樣的,從你的角度看,你娘親無辜,但從別人的角度看,他們的做法也無可厚非,你父王左右平衡,其實也很難。”

“既然娘親無錯,為什麽要受委屈?”景宣蹙着眉頭,質疑道:“阿翁講正本溯源,難道不該是處罰有錯之人,安撫無過之人嗎?這不公平,怎麽能叫人信服?”

皇帝聽的一頓,有些詫異的望着景宣,忽然笑了:“正本溯源,你從哪兒聽來的?”

“不是阿翁說的嗎,”景宣丹鳳眼一挑,有些不解道:“要從根本上找出原因,加以整頓。”

“好,好好好,”皇帝将景宣抱起,在她小臉上親了親,愛憐道:“只看你母親将你教養的這麽好,阿翁也不能無動于衷。”

……

鐘意接到皇帝傳召時,心中難免不安。

她嫁給李政之後,雖也觐見過皇帝,但皆是同李政一道,單獨前往太極殿,卻還是頭一遭。

內殿裏只幾個侍從在,倒極安谧,刑光親自為她奉茶,随即便垂手侍立一側。

鐘意心中正忐忑,卻聽皇帝溫和道:“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鐘意心中一酸,忙道:“兒臣惶恐。”

“流言蜚語無跡可尋,卻會傷人于無形,你越是退避,越會為其所害,”皇帝聲音溫緩,道:“你是青雀堅持娶的妻子,也是大唐的儲妃,将來的國母,朕便将自己當年的經驗說與你聽。”

“玄武門之變後,朕遭受的指責也很多,有些來自朝臣,有些來的士林,還有些……來自朕的親族。這與勢力強弱無關,也與緣由如何無關,只要那麽做了,就是永遠也擺脫不掉的原罪。”

“議論聲是不會停住的,即便他們嘴上不說,心裏也會說,史官的筆墨也會說,你要做的,就是叫自己足夠出衆,足夠耀眼,叫所有人都閉上嘴,仰視你的光輝。”

“若有一日,你能成為太陽,誰還會在意光芒下幾不可見的污點?”

“你是太子妃,将來是要母儀天下的,太子與皇族都是你的底氣,不要畏畏縮縮,只知道在東宮哭,皇後是‘小君’,太子妃位居從一品,只要你願意,你的印鑒能夠做很多事。”

這的确是肺腑之言,鐘意心中熨帖,聽得動容,道:“是。”

“太子有不對的地方,但他也的确盡全力庇護你了,”皇帝嘆口氣,道:“從不納姬妾,到子嗣單薄,他承受的壓力,其實不比你小。東宮新建,不知有多少政務要忙,即便如此,他也每日回去同你和孩子共進晚膳。朕知道你心裏委屈,但他其實也很辛苦。太子妃啊,他不僅僅是你的丈夫,也是天下的儲君,肩上責任之重,超乎你的想象。夫妻至親,彼此體諒為上。”

鐘意颔首道:“是,兒臣知道了。”

“還有,”皇帝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額頭,道:“朕打算召宗政弘還京,既為青雀添一臂膀,也叫你與東宮屬臣的關系和緩些。”

鐘意應道:“但憑父皇吩咐。”

“人站在不同的位置,看事情的眼光是不一樣的,昔年你膝下無子,只有景宣一個女兒,朕曾想過給青雀賜幾個妾室。你是青雀的妻子,當然會覺得朕不通人情,太過蠻橫,可朕既是青雀的父親,也是大唐的天子,要考慮的事情也很多。”

皇帝諄諄教誨,勸道:“你與東宮屬臣,其實也一樣。”

……

皇帝降旨,恩賜太子妃諸多奇珍,以譽其賢良淑德,教子有成,又令皇後整饬宮中,私傳流言者刑杖,攪弄風波者沒入掖庭獄,宮中風氣為之一肅。

宗政弘便是在這種背景之下,返回長安的。

在江州呆了幾年,他似乎更清癯幾分,風吹過身上衣袍,頗有蕭瑟之态。

蘇志安幾人親自去迎,遠遠瞥見,心生唏噓:“先生。”

宗政弘微微笑道:“一別幾年,列位風采如昔。”

這幾人原是在□□中打下的交情,意氣相投,這些年雖見得少了,書信往來卻不曾斷。

宗政弘體弱,不得乘馬,蘇志安幾人便同他一道進了馬車,彼此寒暄幾句,他平和道:“殿下當年震怒非常,陛下怎麽會叫我還京?”

蘇志安幾人面面相觑,無人應聲。

“哦,”于是宗政弘笑道:“原是承了太子妃的恩情。”

“倒不是有意針對太子妃,”另有人嘆口氣,道:“可因為她,殿下前前後後遭受了多少非議。”

“這次的事情我都聽說了,”宗政弘掩口,輕輕咳了聲,方才道:“确實是你們處置不當,那些話說出來,除了叫太子妃難堪,殿下不悅,可還有別的用處嗎?”

“先生,”蘇志安憤然道:“宮中倒還好,沒人敢說的太過,到了市井之間,簡直是不堪入耳!”

“流言蜚語終究只是流言蜚語,總會有淡去的一日,”宗政弘卻笑了,道:“我聽說太子妃生一兒一女,都頗聰慧,太孫更被陛下養在身邊?”

“是,”蘇志安雖不喜太子妃,提起景宣與景康,卻是面帶笑意,由衷歡喜:“渭河縣主為姐,幼而不凡,皇太孫為弟,也極穎達,殿下後繼有人。”

宗政弘亦是颔首:“既然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

兩月後。

皇後扶着宮人的手進了太極殿,慣來端娴的面孔上,少見的有些驚惶:“陛下,臣妾聽聞……您打算于下月退位?”

“是,”皇帝擺擺手,示意內殿侍從盡數退下,平靜道:“确實如此。”

“可是……可是,”皇後一時詞窮,半晌,方才道:“太子年輕,東宮未穩,陛下此時退位……”

“朕是做太上皇,又不是即刻駕崩,”皇帝淡淡道:“你這麽吃驚做什麽?”

皇後連笑意都有些維持不下去,手指在衣袖中捏緊,道:“陛下心意已決?”

皇帝平視她,道:“是。”

皇後在這樣近乎絕望的寧靜中同他對視,片刻之後,顫聲道:“那楚王呢?”

皇帝靜靜看着她,面孔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他不是已經是楚王了嗎?”

“陛下,睿兒是你的嫡長子,”皇後潸然淚下,言辭懇切道:“你不能因為不喜歡我,就一起否定掉他。”

“那并不是主要原因,”皇帝道:“朕不選擇他,是因為他擔不起這天下。當然,也有你的緣故在。”

“我怎麽了?”皇後凄然一笑,第一次将滿腹委屈傾吐出來,道:“陛下,你公平一點,好不好?”

“昔年你東征西戰,哪有空閑歸家?是我幫你操持內務,聯絡部下,打理各種人情往來。太後病重,隐太子與元吉在側照看,是我拖着有孕的身體,在她塌前盡孝。你說睿兒體弱,不擅騎射,并不類你,有沒有想過,是我為你奔走,操持糧草,疲累早産之故?”

說到最後,她淚如雨下,恨聲道:“昔年玄武門之變,也是我與你一同登上城門,勉勵軍士。那時候,你的阿苑何在?!”

“我誠然有欺瞞你的地方,可你扪心自問,難道我便一點好都沒有嗎?”

“我是你共患難的結發妻室,可阿苑呢?她就那麽十全十美嗎?雖然被迫入宮,何嘗不是坐享其成?”

“朕不是一個好丈夫,無論是對于你,還是對于阿苑,”皇帝聽罷,面有動容,然而靜默片刻後,還是道:“然而朕不僅僅是你們的丈夫,也是這天下的君主,事關儲位,便注定不能亂來。”

皇後胡亂拂去面上淚珠,恨聲道:“陛下只覺睿兒仁弱,會為我鉗制,何曾想過李政也是我名下之子?他若登基,我仍為太後!”

皇帝目光中有一閃即逝的愧疚,輕嘆口氣,合上眼去。

“好,好啊。”皇後心神一凜,霎時間如墜冰窟:“數十年夫妻,陛下竟是這樣打算的。”

皇帝卻喚了內侍來,道:“皇後累了,送她回宮歇息吧。”

“不必,”皇後擡手止住,風儀雍容,仍舊是往昔風範:“我會自己回去的。”

“陛下,”她斂容施禮,道:“臣妾告退。”

……

帝後敘話,內殿無人,皇後身邊宮人只見她神情,隐約也能猜出結果如何,噤若寒蟬,不敢做聲。

回了清寧宮,皇後僵坐了大半個時辰,忽然低聲道:“那只鈴铛呢?”

留在她身邊的,皆是心腹,驟然聽聞,也是怔住:“什麽鈴铛?”

“當年那孩子被換走時,腳踝上不是有個鈴铛嗎?”皇後道:“我叫你們收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的。”

“啊,”心腹反應過來:“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識得嗎?”

“不會忘的。”皇後僵白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沙漠中有個傳聞,藏寶時不需要地圖,只需牽着一匹母駱駝與它的孩子便可,等到了選定好的位置,便在那匹母駱駝面前殺死它的孩子,無論過去多久,地勢如何變幻,只要将那匹母駱駝牽到那片區域去,它便會自動找過去,停在原地,哀嚎不止。”

“娘娘,”心腹勸道:“她是真心将那位視為親子,寧肯自己死,也不會對那位動手的。”

“我知道,我也沒打算對他做什麽。”

皇後微微一笑,目光森寒:“我從當年之事中得到的教訓就是……活着比死去痛苦多了。”

……

宗政弘同蘇志安一道出了前殿,便見文媪偕同兩個宮人自東側尚宮局處來,拐過長廊,進了偏殿,不由駐足。

蘇志安奇道:“怎麽了,先生?”

“文媪這兩日,”宗政弘道:“走動的有點多了。”

“這有什麽奇怪?”蘇志安不以為意,笑道:“先生,你便是思慮太多,身體才一直不好。”

“你多盯着點吧,謹慎些總沒壞處,”宗政弘有些疲憊的合了合眼,又道:“先前殿下說想整改科舉,辦法是好的,只是有些冒進,世家勢力強盛,意欲打壓,絕非一日之功,罷了,明日我寫封奏疏遞上去好了……”

盛夏已經過去,林木仍舊郁郁蔥蔥,蟬鳴聲卻稀疏了,偶有一二,也只是秋風蕭瑟前的垂死掙紮。

鐘意推開窗扉,便見窗下那從月季敗了,紅豔的花瓣散了一地,有些凄清。

“花謝了,”她嘆口氣,道:“夏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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