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前世(十三)
沈安沒有出現在秦王面前。
他滿懷心事的離開覺知寺,回了安國公府。
“怎麽這樣早?”
前幾日下了場雪,兩個孫兒吵着要堆雪人,李氏便叫人搬了把椅子到院裏去,坐在上邊看他們玩,見沈安有些失魂落魄的回來,不由問了一句。
沈安心裏有千萬句話想講,然而猶疑片刻,嘴巴卻跟被什麽東西糊住了一樣,半句也說不出。
最後,他勉強笑了一下,道:“有點不舒服,想早些回來歇着。”
“昨日回府,我便說你面色不好,要請個大夫看看,你偏不用。”李氏有些憂心,關切的說了一句,又打發侍女去請大夫。
沈祯與沈泰原是在堆雪人的,聽聞父親身體不适,便停了玩笑動作,到近前去,有些擔憂的看着他。
沈安心裏猛地一酸,他半蹲下身,輕輕抱住了兩個兒子。
……
晚膳的時候,自是全家齊聚,李氏為沈安夾菜,又道:“你也是,怎麽只自己回來,倒把你媳婦留下了,祯兒和泰兒都想娘,前些日子便開始念叨了。”
“下一次,”沈安神情有些僵硬,幹巴巴的道:“下一次我一定帶她回來。”
她說那句孩子想娘,只是順口一提,沈老夫人聽了,卻将筷子擱下,語氣有些冷淡:“也是,叫人家母子分離的,想必都不是什麽好人。”
這便是意有所指了,李氏充耳不聞,便當是沒聽到,安國公則皺眉道:“娘。”
“好好好,不說了,我老了,也讨嫌了,”沈老夫人不鹹不淡的說了句,忽又轉向鐘意:“幼亭媳婦今日去拜佛了?”
其餘幾個人轉目看她,沈安也梗着脖子,機械的将目光掃過去。
鐘意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頓了頓,方才輕聲道:“是。”
“也該去拜拜了,先前幾個月我不好說什麽,現在都快年底,成婚大半年了,”沈老夫人語氣摻了點埋怨,不知是在說她,還是借題發揮:“你們這些高門出身的千金小姐,慣來嬌貴,都得供着才成,幼亭又疼你,身邊也沒別人伺候……”
鐘意有些尴尬,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李氏卻将筷子擱下,溫和道:“母親既用完膳,也該歇息了,幾個小輩吵鬧,我便不叫他們在這兒攪擾您了。”
言罷,她擺擺手示意飯桌,向左右道:“都撤了吧。”
沈老夫人眉頭一跳,面色倏然冷凝,安國公有些無奈,出言勸道:“好了,都不說了,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和氣為上。”
李氏置若罔聞,自侍女手中接了香茶漱口,又向沈複與鐘意道:“你們随我來,我有幾句話叮囑。”言罷,起身向沈老夫人施禮,先行離去。
鐘意現在随她走了,必然要得罪沈老夫人的,好在李氏并不是只叫了她一人,連帶着的還有沈複,無論如何,都同他一道便是了。
沈複顯然是跟母親站在一起,他自幼長在李氏身邊,母子感情深厚,而沈老夫人雖也疼愛他,但這種感情來自于他聰慧,且有出息,而不是天長日久相處得來的真情。
他起身向沈老夫人與安國公請罪,随即離去,鐘意自是跟着的。
夫婦二人到了李氏院中,便見有侍女魚貫入內,奉了各式茶點糕餅,還有枸杞鴿子與烏雞甲魚。
“幼亭這幾日事多,時常熬夜,元進也病着,”李氏為他們盛了湯,遞過去道:“原是打算給你們做夜宵的,現下倒是得用。”
鐘意笑着稱謝,沈複則道:“祖母也就罷了,阿娘這麽走了,阿爹怕會不高興的。”
“他不高興,總比我不高興要好,”李氏雲淡風輕道:“我有兒子,還有孫兒,怕他做什麽?”
說完,她又去看鐘意,溫柔道:“你祖母說的那些話,你不必往心裏去,她是不喜歡我,連帶着想擠兌你而已。孩子的事情要看緣分,急不得,你們成婚不足一年,幼亭又不是四五十歲,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鐘意與她親如母女,說話倒不生分,有些郁悶的道:“可阿娘嫁給阿爹的第二年,便生了大哥,我這都這麽久了,還沒有動靜,怎麽能不心急?”
“這種事情,你急也沒用,”李氏失笑道:“罷了罷了,你若有意,不妨請一尊送子觀音拜拜,興許會如願呢。”
“好,”鐘意笑道:“我明日便去請。”
……
“你們看看,她這是什麽态度?”沈老夫人捂住心口,喘息聲有些急:“什麽高門出身的,原也不過如此,敬老都不知,簡直是不像話。”
沈安慣來同這個祖母親近,慌忙上前,又是撫背,又是遞水,好一會兒,才叫她緩過來,安國公則有些不滿的道:“好容易全家團圓,娘,你說那些話,多掃興。”
“好啊,你也跟她站在一邊兒,”沈老夫人氣的說不出話,用手指着他,顫顫巍巍半日,方才怒道:“那你也滾,少在這兒礙我的眼。”
安國公皺眉,也不遲疑,用帕子擦了嘴,大步出了門,沈老夫人心中怒氣更盛,沈安慌忙跪下,求她保重身體。
“他們巴不得我即刻死了才好,”沈老夫人頗覺不虞,見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兒在側,又有些欣慰,撫摸他面頰,溫柔道:“安兒啊,祖母沒白疼你。”
沈老夫人出身門第不高,較之高雅得宜的李氏,不免顯得粗俗,然而對于沈安這個長孫,卻也是一門心思的疼愛。
沈安聽她這樣言說,一直壓在心頭的那座大山也挪開幾分,悄無聲息的喘了口氣,那股酸澀與擔憂卻盡數上湧,他喉嚨一酸,伏在沈老夫人膝上,無聲的哭了。
“這是怎麽了?”沈老夫人吃了一驚。
沈安只是哽咽,旋即流淚,卻不做聲。
沈老夫人見狀,極是心疼,便令周遭侍從退下,低聲道:“這兒就咱們兩個人,安兒別怕,有什麽委屈,都同祖母說。”
“祖母,”沈安眼淚湧出,顫聲道:“我闖禍了……”
……
在李氏那兒吃了點東西,又說了會兒話,鐘意方才同沈複一道告辭。
時辰已經不早,夜色幽深,侍從們挑起門簾,她挽着沈複的手出去,沒走出多遠,便聽他喚道:“阿意。”
鐘意應道:“怎麽了?”
“孩子的事,別太心急,也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沈複溫和道:“于我而言,你比子嗣重要。”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使得鐘意心裏暖洋洋的,輕輕“嗯”了一聲,嘴角止不住上翹起來。
二人回了自己院子,便有侍從在前掌燈,鐘意借着燈光掃了眼,驚喜道:“哪兒來的雪人?”
“你不是喜歡嗎?”沈複道:“先前祯兒與泰兒在堆,你看見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
“哪有,”鐘意有些不好意思,羞赧道:“說的好像我跟小孩子似的。”
“那就是不喜歡了?”沈複道:“那我叫人推倒吧。”
“不行!”鐘意上前一步,擋住那雪人,氣鼓鼓道:“這是我的,你不準動!”
“不動,我好容易堆起來的,動它做什麽?”沈複上前一步,燈火朦胧之中,低頭親吻她額頭,笑道:“阿意,我也是你的,你也要這麽護着我才好。”
……
臨近年關,皇帝封筆在即,沈複身為黃門侍郎,人也愈發忙了,接連好幾日,連晚飯都是在外邊吃的。
他又不願冷落鐘意,但凡得了空,總會同她說幾句,好幾次都是一低頭,人便睡了。
鐘意見他如此,頗有些心疼,然而那些前朝政事,卻也幫不上什麽,只得多做些湯飲膳食為他補身,好生照看他身體。
這日下午,好容易沈複回的早了些,能睡個囫囵覺了,卻有人來尋,言說萬年縣出事了,他也只能起身更衣,再去探看。
“早些回來,”鐘意替他系上大氅的帶子,道:“我在家等你。”
沈複握住她手,輕輕親了一下,方才離去。
他這一走,便是好幾日,鐘意獨自在府,倒也有些無聊,這日午歇剛起,便聽有人回禀,言說二郎君回來了。
“人呢?”鐘意問那侍從。
“郎君叫人在城外莊子了堆了好些雪人,請夫人去看。”
“得了空不先回家,倒去莊子裏胡鬧,天寒地凍的,也不怕受涼。”鐘意輕聲埋怨一句,可心裏是甜蜜的,吩咐人去準備車馬,又叫玉夏取了大氅披上。
前幾日下的那場雪不小,直到現在都還沒化,馬車的車輪壓在上邊,“咯吱”作響。
鐘意推開車窗去看,便見銀裝素裹,天地蒼茫,世間萬物,仿佛都裹了一層銀色。
她感慨道:“可真好看。”
“奴婢可不喜歡這種,光禿禿的,多無趣啊,”玉秋則道:“還是春天好,花兒都開了,日頭也好,不像現在,出着太陽,也陰慘慘的。”
“好好的天氣,”鐘意秀眉微皺,道:“倒被你說的瘆人了。”
“好好好,奴婢不說了,這總成了吧?”玉秋笑道:“左右姑爺也覺得冬日好看,還惦記着給您堆雪人呢。”
鐘意臉一熱,嗔道:“偏你話多,明日我便打發人找個合适的,把你嫁出去才好。”
玉秋趕忙讨饒,車廂內一時歡笑起來,直到馬車停下,侍從說地方到了,鐘意還覺沒過去多久。
這莊園原是安國公府的,後來鐘意與沈複成婚,安國公便将這地方劃給他們夫妻二人了,鐘意也曾與沈複一道來過幾次,現下倒不陌生。
地上落雪近一尺高,人踩在上邊軟綿綿的,沈複既然到此,便有人清理出一條小路來,鐘意順着進去,便見裏頭堆了好些雪人,大的小的都有,形态各異,有些還堆成了動物模樣,活靈活現的。
鐘意驚喜道:“你們看,那兒有只鹿!”
玉夏也瞥見了,驚奇道:“姑爺可真是奇思妙想。”
“那雪也幹淨,該是從別處運來的,他也真不嫌麻煩,”鐘意目光一轉,詫異道:“奇怪,人呢,哪兒去了?”
一側侍從恭聲道:“郎君在前面院子裏等您。”
鐘意見其餘幾個侍從面熟,反倒是說話這個,有些陌生,扶着玉夏的手進去,随意問道:“我先前倒沒怎麽見過你。”
那侍從笑道:“小人是新過來的。”
“我說呢。”鐘意進了內室,便嗅到一陣暖香,人也舒暢起來,信手将大氅解開,叫玉夏拿着,又去暖爐邊溫手,口中道:“幼亭哥哥?”
沒有人做聲。
鐘意心中微覺詫異,側目去看,卻見隔着一層帷幕,內裏影影綽綽的坐了人,她忽然生出幾分不安,下意識後退一步,內中人卻一掀帷幕,走了出來。
那人身材挺竣,面目英俊,一雙丹鳳眼狹長銳利,較之沈複,更多的是英氣,他唇角微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鐘意吃了一驚,心下驚惶,轉身欲走,身子卻軟了,摔到地上之前,那人上前一步,将她接到了懷裏。
他溫聲叫她:“阿意。”
鐘意心神混沌,忽覺困乏至極,眼睫掙紮着顫了幾下,終于無力的合上了。
李政溫柔的抱住她,輕嗅她發間淡淡香氣,忽的低頭,在她粉頰上一吻,随即取了玄色大氅将她護住,攔腰抱起,大步出門。
沈安便守在院外,面色僵白,不知在想些什麽,聽見門開的動靜,上前去看,慌忙道:“殿下,你這是……”
李政笑道:“我很喜歡阿意,自然要帶回府裏了。”
“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沈安驚住,顫聲道:“你不是說,只想一親芳澤嗎?将阿意帶走,我如何同幼亭交代?”
“原來世子還打算同沈侍郎交代呢,”李政故作詫異,道:“還是說,你覺得她失身與我,會自己将此事瞞下,而你也得以脫身,心安理得的做沈侍郎眼裏的好哥哥?”
“殿下,你想要的是人,阿意就在這裏,其餘人我也打點好了,就這一次,我也是為了沈家……阿意她,能體諒的。”
沈安讷讷,半晌,方才艱難道:“就按我們之前說好的來,好嗎?”
“不好。”李政微笑着搖頭:“人我要了,今日要,明日要,将來還要。”
“秦王殿下,請你三思!”沈安顫聲道:“只這一次的話,阿意即便是為了自己,也不會同幼亭說的,但你若是帶她走了,怎麽可能瞞得下去?天下人會怎麽說?”
“那是天下人的事,同我有什麽關系?”李政漫不經心道:“我敢作敢當,敢帶她回去,便敢給她名分,世子,你盡可放心。”
“這怎麽可以?”沈安崩潰道:“幼亭那邊……”
“可以的,”李政憐愛的看了看懷中人,轉向沈安時,眼底便多了幾分譏诮:“世子,你那麽怕死,能想出這樣求饒的法子,想必也有辦法向沈侍郎求一封和離書了。”
沈安驚道:“你要和離書做什麽?”
“他們不和離,我怎麽娶?”李政道:“世子,你腦袋也壞了嗎?”
“皇家怎麽可能同意?陛下也不會允許的!”沈安艱難的咽口唾沫,哀求道:“秦王殿下……”
“那便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不勞世子挂心,還有,你擋住我的路了。”李政笑的客氣,說的話卻很不客氣:“如果你還不想死的話,最好讓開些。”
沈安渾身僵硬的退開,如同不遠處的幾個雪人一般,定在了地上,李政向他輕輕颔首,抱着懷中人,大步離去。
天色漸暗,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涼寒的雪花打在臉上,有種蝕骨的痛,沈安忽然跪下身去,雙手掩面,無聲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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