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砰”地一聲悶響。
王明睿雙目圓瞪,不可思議地看向身後舉着鐵棍氣喘籲籲的鐘楚儀,驟然倒地。
鐘楚儀扔掉兇器,撐着腿大喘,眼睛看向被海水泡得嘴唇慘白的馮星辰,大喊:“還不上來!”
馮星辰鼻翼一酸,無助大哭:“我動不了了!”
腿部血液冷凝,腳下的泥沙好像在動,仿佛只要一滑就會跌倒,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心指望不被海浪掀倒,恐懼席卷上心頭,占據了殘存的理智。
鐘楚儀咬咬牙,心一橫踏進海裏,頃刻間冰涼的海水像巨蟒一樣纏了上來,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痛和強大的阻力。
海水及腰時她終于走到馮星辰身邊,吃力地解開吸飽海水而變得更加緊致濕重的繩子,拉着她的手往岸邊走。
心裏的畏懼稍微緩和,可她剛提腿邁了一步就不知所措地軟了下去,撲進海裏嗆了一鼻子水,摔倒前無意識地拽了鐘楚儀一把,鐘楚儀冷不防被她拉下水,屏息掙出水面,可沒多久又被她拖了下去。
海裏鼓出一串氣泡。
鐘楚儀擰着眉用力蹭掉高跟鞋,雙手伸到她的腋下,蹬腿将頭露出水面,兩人齊齊倒在岸邊。
一息尚存的馮星辰哆嗦着把手放在嘴邊呵氣,牙齒酸疼難耐,喉頭的腥甜久久不散,濕透的頭發散亂地嵌入泥沙中,狼狽得不見容光。
溫暖的沙子讓凍僵的雙腿逐漸恢複知覺,她精疲力竭,渾身的傷口在海水的浸泡下疼得更加凜冽,每動一下都是足以痛徹心扉的酷刑,她卻想起什麽似的倏然彈起,爬到王明睿身邊,探到他鼻前,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松了口氣,癱倒下來,虛弱地對鐘楚儀說:“得把他送去醫院,他死了你會坐牢的。”
鐘楚儀聽她這麽說只覺得可笑,“從小到大我最讨厭的就是你這種自己都顧不上還關心別人的樣子,頑固又愚蠢。”
受到制裁是早晚的事,無論王明睿醒不醒過來,她出現在公衆面前都會得到懲罰。
馮星辰休息片刻緩過神來,聽她這麽說,目光變得異常悠遠,“你說我不懂你的苦衷,可我這小半生何嘗有人懂,我們生下來就是孤獨的,我放在好友圈裏就是個時不時會精分的神經病,頑固愚蠢可能是我最顯著最永恒的特點了。”
“浮躁沖動,尖銳勇猛,免不了對世上的陰暗面鄙夷蔑視,所以我時常告訴自己,有更好的值得期待。污穢不堪的,能掃除,盡綿薄之力,難鏟掉,就用光明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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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終究不是非黑即白,反而因為黑暗,有陽光的地方才格外炫目。
她頓了頓,“我活的這二十年裏,始終讨厭他們用過來人的口吻,說自己已經失去,或是從未得到的東西。當我痛苦掙紮想變好的時候他們覺得我矯情,我散漫放逐的時候他們又說我缺乏教養,但我仍然慶幸,我的怠惰是因為暫時疲倦,而不是對誰失望。我終于明白,背負那些反思所得的罪孽,不如虔誠向善不愧于心,我的人生理想本就不是得道升仙,僅是把腦海填滿深刻難忘的記憶,不枉我活這一生。 ”
說到這裏,她偏頭去看望着天空發呆的鐘楚儀,目光真摯而坦誠,“人總不經意就背負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比如生別人的氣,報父母的仇,因為一句話恨上跟自己無關的人,所以在我活的二十多年裏,沒拿別人的事當做麻煩。”
計較,不計較,都是被傷害的人的權利,可誰又希望用遍體鱗傷換取他人的尴尬愧疚。
我們悲怆、憤怒,到底不是因為始作俑者是什麽樣的人,是否應該活在世界上,而是因為無法彌合的傷口,一去不返的損失。
最後沒能說出口的慈悲善意,都會體現在與人相處的氣度涵養裏。這世間疾苦諸多,禍福難料,有污蔑、诋毀、偏見、敵意和不喜歡,問心無愧,無需低眉,任性所以自由,努力所以心安。
至于是非曲直,本就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任人颠倒的,公道自在人心,傷者不必多言。
***
再見到徐振深是五十分鐘後,他一馬當先地進來,身後跟了一波人,馮星辰剛上完藥,從急診室出來不到十分鐘,抱着枕頭趴在床上。
他清冽的氣息靠近,她穩準狠地抱住他,樹袋熊一樣挂在他身上,撒潑打挺求安慰,“哇——我的車白學了,遇上事兒我都不會開!”
徐振深緊張得心都快被戳成塞子了,擁着她,不可抑制地粗喘着,指腹小心翼翼地劃過她臉頰上的淤青,“疼嗎?”
他不說還好,一提馮星辰突然就難受了,錘着她的肩膀哭:“你這人怎麽回事啊!不知道毀容對一個美少女的打擊多大嗎!你還提!要醜死了嗚嗚,以後身邊跟着你這麽個大帥哥,別人肯定都指着我說閑話!”
徐振深饒是心疼,可還是給面子的被她逗笑了,“沒毀容,你腦子裏一天到晚在想什麽。”
馮星辰借着受傷肆意撒嬌:“那我們可太沒默契了,你想的我都想不到,我想到的你都覺得是胡鬧!”
劫後餘生,無論她說什麽徐振深都樂意順着她,“如果什麽都一樣了,我們中不是有一個是多餘的嗎?”
馮星辰很不習慣他突然這麽膩歪,要知道,他以前總吊着她一副生人勿近愛答不理的樣子,偶爾溫柔一點也是她主動出擊逼的,現在這樣,簡直太可怕了……
這時馮劍豪也趕了過來,對站在一旁的主任醫師說:“只是把外傷包紮了嗎?給她安排一個全身檢查,看內髒有沒有事。”
陣仗太大,馮星辰也有點懵。
以前她最不喜歡拿腔拿調地說話做事,顯得矯揉造作不爽快,後來喜歡上了一些小資的東西,姑且算作愛好,才發現凡是擺出架勢的事物都有濃重的儀式感,逼格如何完全取決于神韻,味道正了,也就不覺得別扭了,可這架勢,令她心慌。
她根本沒想到王明睿下手那麽狠,往她背上砸的那幾下,五髒六腑都在震顫,就差沒像武俠劇裏的英雄好漢那樣吐老血了。當時不覺得哪裏不舒服,可讓馮劍豪這麽一說,她頓時有種命不久矣的危及感,把徐振深抱得更緊了一點。
徐振深感受到她的恐懼,握住她的手鎮定地安慰:“不用怕,我陪你。”
她乖巧地點頭,“那你背我。”
背後體無完膚,抱是抱不得了。
徐振深不再多說,蹲下身讓她爬上來,之後穩穩當當地站起身,跟着醫生去CT室。
好巧不巧,一出門就撞上了火急火燎趕過來的馮承凱夫婦。
馮太太一眼就看見女兒臉上的傷,心疼地說:“還有哪傷着了?”
馮星辰一下被這麽多人關心,有點不好意思,把頭埋低了點,讪讪說:“媽,我要做檢查,查完了再跟你說。”
馮承凱見狀把妻子攬進懷裏,說着寬心話,“不會有事的,你讓孩子先做檢查,剩下的交給劍豪他們處理。”
馮夫人掩面抹淚,他伸出手指給她擦了擦。
馮星辰看着這一幕,心裏僅存了疑慮蹤影全無。即便鐘楚儀說的有幾分真相,她也不想問了。
***
鐘楚儀擰幹濕漉漉的頭發,衣服裙子全已然濕透,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注重自己的儀表,坐在亮着燈的手術室旁等待結果。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折返回去救馮星辰,她去的時候只是想放了她,到了海邊卻撞上那樣一幕,情急之下選擇了敲暈王明睿。
其實她下手的時候很有分寸,控制好力道才動的手,可卻被馮星辰說教了一通。
換做以前,她可能會嘲笑馮星辰多管閑事還把自己當根蔥,可聽她說完那番話又很羨慕。起碼她比自己活得輕松簡單,沒有前瞻後顧的憂慮,也不懂什麽南轅北轍,在她眼裏地球橫豎是圓的,哪怕做錯了也會有無數人搶着替她圓。
恐怕現在有很多人恨她入骨吧,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膝上忽然蓋上一片陰影,她擡眼便見徐明占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己。
她剛想說兩句絕情的話趕走他,卻聽他認真地開口。
“自首吧,你在裏面呆幾年,我就等你幾年。”
四目相對,她看着他星火閃耀的雙眼情不自禁流下淚來,凝噎苦笑:“我不是好人,你怎麽就偏偏喜歡我呢?”
徐明占把外套罩在她身上,扒開粘在她鬓角的濕發,伸手捧住她憔悴的臉頰,語氣溫和:“因為你壞得純粹。”
鐘楚儀再忍不住,抱着他的腰失聲痛哭,口齒不清地喃喃:“對不起……對不起……”
他摸着她的頭,聲音粗粝沙啞:“別哭,我原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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