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應城
我終于又回到應城,那些記憶中兵荒馬亂的日子隔着回憶的滾滾煙塵撲面而來,嗆得我一臉淚,你那麽讨厭,我竟然還是懷念。
——2016.5.11,唐瑤
1.
“一定要離開嗎?北京這邊待遇挺好的。”臨走之前,實習醫院的師姐挽留唐瑤。
她搖了搖頭,看着窗外北京陰霾的天空,說:“不了,這裏的天,沒有家裏的藍!”
師姐笑話她,“你不會真想獻身基層醫療事業吧?理想這麽崇高?”
她笑了笑,沒回答,想起自己歷年作為優秀生代表演講時,她講述自己從醫的志願和崇高理想,投身基層,紮根民間,為醫療資源平等貢獻自己的一份力,她平靜地背着稿子,臺下的人笑成一片,這論調,像八大紀律三項注意一樣,帶着一股莫名的時代脫節感。有時候連老師都笑,說唐瑤啊,你這搞的也太浮誇了。
往後去大家老是笑話她。
現在,站在應城火車站的出口,看着茫茫的人海,嗅着陌生又熟悉的空氣,她想,她也不算是撒謊,她終究還是回了這裏,回到一個破敗的小城,為了一點可憐的情懷和無法與人說的秘密。
是鄭晴來接她,高高瘦瘦的女孩子,比起上學那會兒,會打扮了不少,可還是素的很,連妝畫的都很淡,幫她提着行李,邊走邊數落她,“在哪兒工作不是工作,應城條件哪比得上北京,你怎麽就這麽傻,非回來幹嘛!等有幾年工作經驗再回來也不遲啊!你學的又是中醫,不是西醫,你知道醫院有多難進嗎?”
“是啊,在哪兒工作不是工作,家裏也挺好啊!我孤家寡人一個,也不用養家,要那麽好條件幹嘛!再說,你就對我這麽沒信心,就覺得在應城這地兒找不到一個好工作?”唐瑤覺得好笑。
而且……
她別過頭去看車站洶湧的人群,人來人往,會不會一轉身就遇見她想見的那個人?
複讀一年,奮力考到北京去,卻發現,她想見的那個人,已經申請做交流生去了國外,一個人在北京上了七年的大學,最絕望的是,她站在在北京人來人往的洶湧人潮中,再也不會遇見他了。
而現在,他們終于在一個城市了。
年少的時候以為相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長大了才知道,這世界這麽大,一不小心就各奔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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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鄭晴再次數落她之前扯了扯對方的袖子,然後撒嬌似的跟鄭晴說,“我好餓啊,我們去吃飯吧!”
旅途勞頓,沒買到卧鋪,十幾個小時,硬生生坐回來的,這會兒整條腿都快廢了,唐瑤覺得。
她忽然想起自己複讀一年後考上北京S大醫學院的那個開學季,一個人坐火車,從應城到北京,十多個小時,也是這樣,坐着去的,下車的時候,腿部水腫,整整粗了一圈,陌生的環境,孤獨一個人,矯情得眼淚都出來了。
慘兮兮的,因為晚上的火車,所以錯過了末班公交車,想着自己終于有借口給宋子言打電話了。
響了幾秒鐘,開口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聲,“宋子言?他去德國做交流生了,手機號不用了,送給我了。你是哪位?找他有急事嗎?要不要我把他的新號碼給你?”那是他的舍友。唐瑤連連搖頭,一顆心狠狠地往下墜,“沒,我和他不熟,不在就算了。”
唐瑤一瞬間覺得老天好像在捉弄她,一個人蹲在火車站的外面嚎啕大哭。
委屈,難過,孤獨,害怕,說不上哪個更強烈一點,就是一瞬間,覺得天塌了。
那些複讀時黑暗的看不見光的歲月裏,只有一個信念在苦苦支撐她:考上S大!然後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說,“你看,我跑得慢一點,但還是可以追上你的。”
可是一瞬間,夢碎了,她忘了,每個人都在前進着,不會有一個人無怨無悔,風雨無阻的等待她了下雨了,應城總是這樣,前一刻還是豔陽天,下一刻就大雨傾盆。
“天,沒帶傘!”鄭晴懊惱地抓了一下頭發。
唐瑤聳肩,帶傘這事兒,鄭晴萬年都記不住,上學的時候就習慣了,“沒事,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就行了。”
“可別,你剛回來就把你整病了,我就罪過大了。”鄭晴摸出手機,“我給老路打個電話,讓他來接我們。”
“老路?你那個男朋友?”電話裏,鄭晴跟她講過,二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在應城這樣的小城,還沒嫁出去,父母都該愁大發了,唐瑤聽她講過,熟人介紹認識的,兩個人還算投脾氣,就試着交往了,到現在,大概也有小半年了吧!
“嗯吶,快定下了,不出意外年後就該舉辦婚禮了。”鄭晴應着,然後終于打通了,“下雨了,我沒帶傘,你來接我們吧,火車站這邊……”
挂了電話,拉着唐瑤坐下,“他家一直催結婚,沒辦法,辦就辦吧!”那語氣,全然沒有結婚的愉悅,反而帶着點不耐。
唐瑤挑眉,“不想結?”
“不是,就是麻煩,煩,你是不知道他媽身上那股市井氣,生怕我多占他家便宜似的,一個勁兒的磕碜我,不知道是不覺得我是軟柿子好捏,還是覺得她家兒子優秀到我離開他就不能活了。我也沒那麽多要求,禮金多少,都是心意,可他媽把事兒鬧得太難看,我就覺得窩火,老路跟他媽吵起來了快,我就不明白了,所有辦婚禮的錢,都是老路出,沒問家裏要一分錢,他媽怎麽就那樣,我怕老路心裏不舒服,也沒好意思多說什麽,但這事兒吧,擱心裏真心煩。”鄭晴麻利地點了兩份面,唐瑤那份不要香菜不要辣,她還記得清楚。
“其實我現在已經能吃點辣了。”唐瑤看着鄭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舒适區,但生活不會總是讓我們如願,所以麻煩事煩心事随時而至,想開了就好,別那麽硬,不然撞的頭破血流,痛的還是自己。”
“好久沒聽你咬文嚼字了,還是老樣子,沒變。”鄭晴笑了笑,忽然就想起了高三複讀那會兒,唐瑤整個人都神神叨叨的,極盡裝逼之能事,動不動就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抑或是扒着欄杆看外面綠得發青的香樟樹在風中搖啊搖。鄭晴一度覺得她是少年情懷總是詩,閑的蛋疼,後來才知道,她是真的愁,遇上她家那樣的事,鄭晴自認自己抗打擊能力強悍,也不見得能受得住。
她不想讓自己陷入沉痛的回憶中去,撿了輕松點兒的話說,“說得跟你不硬似的,你要是不硬就不會大學上到一半又跑回去複讀了,從第一次月考的堪堪四百分,到最後高考六百多分,鬼知道你經歷了什麽。”鄭晴清晰地記得,那時候複讀班已經開學兩個月,普通高三班也已經開學一個多月了,班上突然來了個插班生,瘦高瘦高的女孩子,穿着應城一高的校服,站在講臺上鞠躬說:“大家好,我是唐瑤,請多關照!”的時候,臉上仿佛帶着某種決絕的堅韌。
像火山爆發前壓抑的沉靜,懷中積蓄的力量,讓人害怕。
後來事實證明,鄭晴沒看錯,這個女孩兒像瘋了一樣的啃書本,複習,所有做不到像她那樣的人,都在等着她熱情消退後對命運的妥協,然後大家一起沉淪,可是唐瑤沒有,她的瘋狂持續到高考。
從四百分都勉強,到最後可以在保證高分的情況下四十分鐘完成生物和化學卷子,物理稍微差一點,但不會拖後腿,數學前期一直不能及格,老師多次找她談話,到最後,後面幾道大題都能夠拿住分,數學在後半學期的時候,一直能保證在一百三十分以上。
她是逆襲的典範,整個校園都知道她,崇拜她,效仿她,可是沒有人可以做到她那樣。
像個永不疲倦的機器,心懷希望的堅持着。
只有鄭晴知道,唐瑤究竟懷着多大的信仰和堅持,她目标堅定,從未動瑤,她記得第一次問她想考什麽大學的時候,那時候唐瑤最近一次的考試成績是,總分473,二本都勉強。
可她說,“我想考S大,醫學院。”簡直天方夜譚。
可是鄭晴點點頭,“我相信你。”
後來填報志願,六個平行志願,唐瑤只填了一個,S大,七年中醫和臨床醫學專業。
那時候鄭晴跟她說,“保險起見,你還是多選幾個吧,都選北京的也行啊!”
唐瑤搖搖頭,“我能的。”
最後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唐瑤很平靜,倒是鄭晴先哭了。
太不容易了,鄭晴親眼看過唐瑤收拾東西,滿滿一麻袋,全是做過的卷子和習題,紅藍黑三色的筆密密麻麻在上面做着标記。
學校兩周過一個周末,可唐瑤從來沒有周末,她的周末都用來刷題了。
這需要多大的自制力,鄭晴想象不到。
回過神來,鄭晴突然問了句,“話說,當初在大學待了一個多月了,為什麽突然回來複習?要我我是不回來,萬一砸了,比第一次更差,豈不丢臉?你沒擔心過?”
唐瑤看着外面的柏油馬路,兩側梧桐高高的杵着,被雨水洗的發亮,她緩緩笑了,怎麽不擔心?剛回去的時候,成績一直沒起色,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着急上火,嘴唇不斷起泡,可是沒辦法,她向來是個固執的人,選擇了,就一條道走到黑。
而且,所有的苦都不會白吃,她說,“只是忽然想起,自己應該做點什麽,才能對命運作出反抗。”
“太抽象了,你具體點兒呗!”
“不想渾渾噩噩的。家庭不好,命運不好,先天硬件不行,後天再不努力,怎麽行?”唐瑤現在已經能釋懷的笑了,可當時真的是,痛苦萬分,誰也沒有主動吃苦的大無畏精神,只不過是不想到最後,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有……宋子言的原因?”鄭晴斟酌着,終于還是說出這個名字,林嘉怡的事,她在隔壁的學校都聽說過。
唐瑤沒說話,就是默認了,鄭晴半晌才嘆了口氣,“你說你傻不傻啊!”
“傻,可是沒辦法!”
兩個人靜默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面上來了,各自吃着,心裏都有點兒不是滋味。
這麽多年,宋子言一直是唐瑤的肉中刺,擱在裏面痛,拔-出來更痛。
推門聲響了,混着老板娘熱情的招呼聲,“裏面請,幾位啊?”
“找人!”那聲音低沉如大提琴,每一個轉彎處都帶着撩人心魄的力量。
關鍵是,那聲音……
唐瑤猛地擡起頭來,看着門口那個男人,隔着記憶的長河,隔着歲月的洪流,隔着下午三點鐘的太陽,和迷蒙的淚眼,看着他。
然後呢喃了句,“宋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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