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應城

人生能有多少巧合?唐瑤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個時刻,看着宋子言走上樓去,然後又帶着一個女孩子走下樓來,這樣的場景,像是命定的折磨。

是林嘉怡,隔着長長久久的時光,她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個人,依稀還是當年那個站在S大校門口,低着頭看着宋子言給她系鞋帶,笑得一臉明媚和張揚的女孩子。

是那個跟她說“我不想你誤會宋子言,我也喜歡他,所以不想他被誤會,你懂嗎?”的灑脫女子。

是那個為了宋子言考去S大,又一路追到德國的女子。

那個為了愛不顧一切,一往無前的人,唐瑤再努力也終究只能慢她一步。

明明很努力了啊,可為什麽,總是慢一步呢!

唐瑤從來都知道,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絕大多數的東西靠努力都能得到,可是對于宋子言,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怎麽就還是……挽回不了!

林嘉怡還是老樣子,自信,灑脫,每個動作和神情都透着她獨有的傲氣,整個人神采飛揚的,只是更成熟了,更美了。

他們是真的在一起了吧,唐瑤想,然後慢慢垂下頭來,用長長的頭發,遮住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師兄,這次是你求我回來哦,這麽一點小事你都不答應我,這樣不地道……”林嘉怡跟在宋子言的身後下樓梯,小小地撒着嬌。

宋子言提着林嘉怡糖果色的行李箱,大步走在前面,兩個人很快就走出了面館。

老板娘沖着他們的背影,遙遙地吆喝,“歡迎下次再來啊!”

林嘉怡回過頭來,長長的頭發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她彎唇笑了笑,欠身說了聲,“謝謝!”

回眸的一瞬間,隔着玻璃窗,忽然看見角落一抹熟悉的身影,然後怔怔地看着。

“唐瑤?”她小聲咕哝了句,不大确定地拉了一下宋子言,“哎,那個是唐瑤嗎?”

宋子言終于看向唐瑤的方向,隔着一個玻璃窗,隔着時光劃開的洪流,靜靜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跨過千山萬水,抵達唐瑤的身邊,只是一眼,然後轉身,說了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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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怡跟上,不大确定地問了句,“不去打個招呼?”

宋子言回答了什麽,唐瑤已經聽不清了,她收回目光,埋頭吃面。

“那不是宋子言嗎?”鄭晴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唐瑤“嗯”了一聲。

“邊上那人是林嘉怡?”

唐瑤還是“嗯”。

“他們真在一起了?”

這次唐瑤沒吭聲,鄭晴“靠”了聲,這樣都能碰上,這世界也真是小,“真特麽什麽緣分!宋子言什麽意思?有必要老死不相往來嗎,連個招呼都不打。”

唐瑤不吭聲,埋着頭,一下一下地吃着面,餓極了似的狼吞虎咽着。

鄭晴終于覺得不大對勁了,撥拉開她的頭發看她,早已淚流滿面,眼淚順着臉頰落進碗裏,不知道有沒有嘗到鹹澀的味道。

老路終于來了,收了傘跑進店裏,三兩步走過來坐下,抱歉地說,“雨下大了,二環堵車,來晚了。你好啊,唐瑤,常聽晴晴聊你,說你們上學的時候很要好。”老路的聲音很亮,帶着與生俱來的熱情。

鄭晴暗罵這個沒眼力見的,一邊想着該怎麽化解這尴尬的局面,可是剛剛還滿面淚水,眼神絕望的泛着濃重灰色的人,此刻已經揚起了笑臉。

“是嗎?她上學的時候可嫌棄我了,說我除了念書什麽都不會。”

“哈哈哈,她這人就是這樣,口是心非!刀子嘴豆腐心。”

……

鄭晴看着面前的人,心口忽然溢上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她想起很久之前唐瑤跟她說的話,“難過的時候就笑一笑,不管怎麽樣,不還是要活着!”

那時候唐瑤的母親住院三個月無果後,終于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她請假很久,扶靈送喪,再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被掏空一樣。

她說,“小時候我爸嗜賭成性,家裏錢都輸光了,放高利貸的,天天來我家砸東西,我媽帶着我來回跑,親戚家,朋友家,我都住過,每天像是喪家犬似的被人追着,可我從來沒覺得委屈,因為我有我媽,我依靠着她,就像藤蔓依靠大樹,那是一種絕對的安全感,可是現在,我的大樹沒了,我什麽都沒了。”

友情,愛情,親情,在那短短的一年裏,全都崩塌了,整個世界是一片看不到頭的荒原,唐瑤總是一個人站在教室外的欄杆前,仰着頭看教學樓隔出的狹窄天空,她說這樣,就可以讓眼淚不流下來。

“今年我十八歲,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可是還有一點點光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曾經擁有過,卻丢失了,我要把它找回來。”唐瑤寫過的紙條,小心地夾在書頁裏,鄭晴偶然翻出來看過。

可是這麽多年,那一點點的光亮,最終也要消失了嗎?

沒有,光亮沒有消失,只要相信,一切都會存在。

在心上,誰也偷不走,誰也奪不掉,只要自己不先放棄,唐瑤這樣想。

兩個人坐在車後,鄭晴低聲跟她說,“瑤瑤,別再傻了,好好待在北京,何苦回來找不自在呢?”

唐瑤把頭抵在車窗玻璃上,下雨了,路上賣水果的小攤販支着帳篷還在賣東西,碰見路過的人,就吆喝一聲,眼神裏帶着明顯的希冀,可是大多數人連個眼神也不會給他。

她曾以為這是應城最寒酸的一面,到處充斥着掙紮求生的市井普羅大衆,其實那些年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一個縮影,她痛恨自己,痛恨應城,痛恨一切寒酸腐敗的東西,因為那就是自己,她痛恨自己。

而現在,她已經能試着與自己和解,所以應城在她眼中,也有那麽點兒不同了。

“晴晴,你明白的,對我來說,在應城和在北京,已經沒多大區別了。”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她甚至沒有了對物質和金錢的欲望,一切的前途都顯得并沒有那麽重要了,所以在哪裏,又有什麽區別。

“那宋子言呢?你敢說你回來沒有半點兒是因為他?這麽多年過去了,唐瑤,放過自己吧,你剛剛那反應,傻子都能看出來你還喜歡着他,可他出國這麽多年,我記得剛回來沒多久,這麽快就把林嘉怡領回來了,什麽意思太淺顯了,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唐瑤別過頭,兩側街道的景象往後閃,一個不見了,另一個馬上出來,然後很快又消失不見,花花綠綠的商标和牌子從眼前掠過,晃的人眼睛疼。

這世界變化太快,應城也變化太快,想當年那個破的找不到半點光彩,到處灰溜溜的城市,也有了那麽一點紛繁的印記,有些東西在變,可有些東西,是紮在心上,刻在骨頭縫裏的,窮其一生也抹殺不掉的。

“我控制不住自己!”唐瑤有些頹敗的說,越努力忘記,記憶就越清晰。

“你怎麽還是這麽固執!”鄭晴也只能嘆口氣。

唐瑤在應城已經沒有家了,那些親戚,母親的朋友,早就随着強大的時間,消磨得一點都不剩了。

早些年父親因賭欠下的債,都是拆東牆補西牆地借着還的,家裏的親戚避他們像避洪水猛獸,後來母親沒了,唐瑤去上了大學,親戚什麽的,誰還記得她,誰還願意記得她,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只能靠獎學金和綠色貸款。

現在回來,她自然也沒地兒可住了,她也不願意去麻煩那些親情早就磨沒了的親人,鄭晴本來打算把她領回家,可是唐瑤不願意去打擾別人的二人世界,暫時住進了酒店。

老路是個好人,住酒店多貴啊,一晚兩晚還行,住久了太不劃算,于是過意不去,找了朋友,立馬找了幾間要租的房子,讓唐瑤去看。

她第二天就去了,相中了一家小公寓樓的三層,介紹人跟她說,“你說過幾天要去醫院上班,我就想起了這裏,這兒挺不錯的,附近醫院的醫生,也有不少住在這裏,挺方便。”

她嗯了聲,當場付了半年的租金。

她沒多少東西,就一個行李,老路和鄭晴直接給她送來了。

收拾完,都中午了,鄭晴請她去吃飯,然後又帶着她買了兩大袋的日用品和吃的,才放她回去。

唐瑤自己提着東西上樓的,太累,老式公寓樓,又沒有電梯,她住三層,爬到二層的時候,她就爬不動了,坐在臺階上休息。

直到聽見腳步聲從下面傳來,她才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重又提起袋子。

要走的時候,側頭看見從下面上來的那個人,然後腳步驀地頓住了。

宋子言擡頭的時候,正好也看見她。

四目相對,有什麽在激烈的燃燒着。

唐瑤覺得胸口發滞,她深深地望着他,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他像她這些年做過的夢一樣,突然就又消失了。

她想,宋子言,我是不是又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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