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深淵

唐瑤最近眼皮子一直在跳,像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第三篇專題出來之後,主編親自過來了一趟,說要見她,兩個人在醫院門口的奶茶店見了一面,最近她整日在醫院門口晃,飯店,超市,她經常去的地方,老板幾乎都認得她了。

奶茶店她第一次來,實在是附近也沒有好的見客人的地方,應城不比一線城市,沒有處處可見的星巴克。

主編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着駝色大衣,皮褲,高跟鞋,進門先搓了搓手,“這天氣夠冷的啊!”繼而又看見唐瑤那越來越大的肚子,問了句,“預産期是幾月份?”

唐瑤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她穿着寬大的棉服,肚子不像是五六個月份,倒像是快生産了似的。她笑了笑,“明年開春就要生了!”

“開春!”主編重複了句,然後笑道:“是個好時候!”

唐瑤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宋子言說要來接她,她悄悄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再有一個小時。

已經入冬了,臘月初,冷風吹在臉上,像鋒利而尖銳的刀子。

唐瑤擡頭去看外面,溶溶暖陽,如果不刮風,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鄭晴怎麽樣了?”主編坐下後先問了鄭晴,“自從專題出來,每天都有人來官博和官微後臺問呢,還有人說要捐錢給她治傷!”主編笑道,“世界上還是好人多的。”

唐瑤也忍不住微笑,“大家都很關心她,她已經好多了。”

鄭晴腦部的淤血壓迫到了視神經,眼睛醒來後只能模糊地看見一些光亮,而且刀傷傷及筋骨,以後可能會出現殘疾,這些瞞都瞞不住,起初鄭晴知道的時候險些瘋掉,作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健康人,有時候殘疾還不如死去。

鄭晴父母看着閨女難受,自己比閨女更難受,總是偷偷抹眼淚。

老路總是坐在鄭晴邊兒上,生怕她做出什麽不好的事情,晚上的時候就抱着鄭晴睡,醫院狹窄的病床,老路一個大男人,只占着床邊兒窄窄的一條縫的寬度,伸長了手臂輕輕地攬着她睡,她一動,他就爬起來看看,好多天都不能安睡。

鄭晴父母已經默認了老路這個女婿,鄭晴起初不願意,整天怼老路,讓他走,讓他有多遠滾多遠,說不想看見他,其實就是覺得老路是看她這幅樣子可憐她。

她那樣要強的一個人,怎麽受得了別人的施舍和憐憫,可老路不走,再罵也不走,有次老路抱着鄭晴的腦袋,把她按在懷裏,說:“我不是可憐你,我是慶幸,慶幸你還活着,你在手術室的時候,我就想,你要是挺不下來了,我感覺我這輩子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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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鄭晴也不罵他了,她其實在乎老路在乎的要死,當初分開的時候嘴上不說,心裏其實別扭難受的要命。從鬼門關上走一遭,她反倒想通了,一輩子那麽短,又那麽長,不和相愛的人在一起,虧得慌!

唐瑤說完了,主編嘆了口氣,“兜兜轉轉,還是又回到原點,當初不分手多好!不過還好,沒成悲劇……”

“一輩子嘛!就是折騰。”唐瑤突然說了這麽一句,她也說不上來是對是錯,反正誰不折騰,浮世裏掙紮着的,都是折騰鬼!

“吶,不說這個了。”主編擺擺手,“我這次來找你,是想跟你交接一下工作,專題報導的事情你不要做了,你說三篇不夠,事情遠比你想的複雜,可我想着不要你做了,一來你月份越來越大了,得好好養着了,二來……”主編皺了皺眉,“二來,我總覺得心慌得很,我聽說孟德萬找你了?”

孟德萬!這三個詞從唐瑤耳朵裏淌過的時候,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一直眼皮子跳了,大概就是因為孟德萬!

那天孟德萬來找她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他用一種陰森又詭異的語氣跟她說,“槍打出頭鳥啊,唐瑤!”然後把一個東西從公文包裏掏出來,拍在飯店油膩膩的桌子上,抿直了唇緩緩推到唐瑤的面前。

是判決書!

孟梓珺的判決書,因為從鄭晴的事上又挖出來別的事情,前前後後加起來,罪狀累累,最後判了無期徒刑!

無期徒刑!幾乎相當于死刑了。這麽重的刑罰,唐瑤根本就沒想到。

孟德萬想盡了辦法,找了最好的律師,大把大把的錢往外送,可是這次的事情社會輿論鬧的兇,誰也不敢馬虎,于是盡管孟德萬塞了無數的錢,最後還是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孟德萬的聲音陰冷地像是從地獄裏刮出來的風,他說,“拜你所賜!我唯一的女兒被你攪和成了這樣,你說我是不是該謝謝你?”

唐瑤也抿着唇,回他,“人在做,天在看,她自己造的孽,還能賴在我頭上不成?”

“好!”孟德萬仰頭大笑,“說得好!”

然後他就起了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那我就祝你事事順心,日日安眠了!”

他轉身走了,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又回頭看了唐瑤一眼,沖着她笑了一下,那笑詭異地讓人害怕。

唐瑤覺得一整顆心都揪在一起,孟德萬的車開走的那一瞬間,她才松了一口氣,可她已經渾身發軟,站不起身了。

最後她打電話給宋子言,宋子言來接的她,她抱着宋子言的脖子發抖的時候,他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別怕,我在呢,嗯?”

她點頭,很久很久之後才緩過來,腦海裏一直浮現孟德萬那個詭異地笑容。

他在琢磨什麽?她看不明白,所以害怕。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走到哪,宋子言就跟到哪,她也就不那麽惶恐了,直到現在主編又提起來,她才猛然又回想起那個事,然後還是覺得膽戰心驚。

已經過去兩個月了,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可是她還是覺得膽戰心驚。

主編接着說,“前段時間我們的一個記者去報導一個皮革廠非法使用童工問題,披露後第三天,要返程回來的前一晚,被人用棍子打死在皮革廠前頭的大街上,那一片都是工業區,到處是外來務工人員,向來亂的很,三天兩頭打架,火拼的時候常有,出事的時候,記者躺在血泊裏,爬行了三米遠,沒有人敢上前,最後是一個巡邏的警察發現,動用警車護送去了醫院,可是已經晚了,半路就斷了氣。”

說這話的時候,主編的神色裏都是哀傷,“才二十三歲,剛剛畢業,是家裏的獨生子,爸媽手心裏的寶貝,可是卻出了這樣的事,父母去醫院認領屍體,我在那邊看着,感覺五髒六腑絞着疼。”明明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人,卻哭到不能自已。

“兇手到現在都找不到,警察立了案,氣得冒火,可就是查不到,那邊本來就亂,具體情況誰也查不出來,誰都知道跟皮革廠有關,可怎麽都查不出來,找不到證據,童工問題也已經沒了,相關部門去調查,什麽都查不出來。”

主編恨的牙癢癢,“總有些社會的渣滓,提醒我們惡有多醜陋,我相信他們都會遭報應的。”她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篤定的語氣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唐瑤也點點頭,她說,“是,他們都會遭報應的!”

“我這兩天心裏總是亂亂的,網上出現了很多不好的言論,很多是攻擊你的,把你以前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扒出來做文章。我總覺得有人針對你,或者說有人想混淆視聽,攪渾水!我覺得……”主編看着唐瑤,她說不清楚是什麽,就是感覺不對勁,“我覺得你還是避一避風頭吧,為你的孩子着想,我起初就不該讓你來寫專題,這事兒太大,你又不懂得保護自己,萬一出了事,我一輩子都心不安。”

唐瑤說,“這是我自願的,就算出事也是我自己的責任,姐你太客氣了,這事兒跟你沒關系。”

“胡扯,怎麽跟我沒關系。”主編說道:“好了,不管怎麽樣,你還是避一避吧,我組了一個團隊過來,接下來就專門做應城這個專題,上頭批了預算,我們打算深挖,你就歇着吧!如果可以,就離開應城,就當出去散散心,我總覺得不踏實!”

唐瑤說,“好,我聽你的!”

她也覺得不踏實,孟德萬向來是個小人,睚眦必報,當初放高利貸的時候就是個狠角色,不會這麽輕易就放過她的。

從奶茶店出來的時候,主編去了酒店,唐瑤站在路邊給宋子言打電話,讓他來接自己。

他們現在算是重新在一起了吧!宋子言說過兩天帶她去領證,至于他母親,當然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幾次冷嘲熱諷地想要怼唐瑤,都被宋子言給擋了回去。

唐瑤想,就這樣吧,她不想他為難,可他說沒有她,生活像是一潭死水,沒有一點兒樂趣。她也越來越沒有勇氣再次離開他。

那就這樣吧,盡管依舊矛盾重重,但總歸兩個人都離不開彼此,那就在一起吧!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一直堅信這句話。

就像剛剛她對主編說的,“一輩子,就是折騰嘛!”折騰別人,折騰自己,折騰來折騰去,又回到原點。

是福不是禍,是禍的話,它躲不掉的。

宋子言的手機響了兩遍都沒人接,她忽然想起來他今天有兩個手術,可能是時間延長了。

她想,那就再等等吧!

她回醫院等,等到華燈初上的時候,宋子言還是沒有回電話過來。

她就出去了,又撥了電話,依舊無法接通,她攔了一輛出租車,決定自己先回家。

她坐上出租車的時候給宋子言留言,說自己先坐車回家了。

司機師傅把她一路帶到公寓門口,下車的時候還囑咐她,“挺着大肚子不容易吶,這舊公寓燈光不好,你上樓可得小點兒心吶!”

她遞了錢,扭過頭對司機說謝謝,然後轉身回公寓。

黑漆漆的,路燈壞的壞,損的損,裏面确實挺暗的。

或許是暗示作用,她覺得的确太黑了。

她摸出手機,剛想打開手電筒照照路,後背就感受到了一下重擊,像是用很粗的木棍悶擊的一樣,然後緊接着腦後勺被重擊,整個世界天旋地轉,眼前似乎有金色的星星在一閃一閃,她艱難地扭過頭,看見七八個男人,天太黑,她看不清,只看得到他們手裏握着的木棒,有手腕那麽粗。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聽到有人說,“打啊,朝着肚子!怼死她姥姥的。”

有人厲喝了一聲,“特麽的閉嘴,活膩歪了吧!蠢蛋!”

然後她絕望地捂着肚子,躺倒在了地上。

有血從後腦勺流下來,沿着脖子往下淌,涼涼的,像是蛇吐着信子舔過一樣。

唐瑤覺得渾身發冷,可她只來得及捂住肚子,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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