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深淵

“宋醫生,辛苦你了!”連着做了兩場手術,還有一個是高幹病房的,剛剛跟完手術已經累到吐血的護士長笑道,“這麽急着回去,是去接你太太吧?真是夠辛苦吶!”

宋子言快速地換了衣服,摸出手機看,果然有唐瑤的未接來電,還有短消息,他邊劃開屏幕,邊回答,“嗯!她身子重,我不放心!”他笑了笑,“也不辛苦,她很懶,平日不去二院那邊陪朋友,就是吃吃睡睡,也沒什麽事!”

護士長抿着唇笑起來,“宋太太真是好福氣!”

宋子言看了短信,唐瑤已經先回家了。

他關掉手機,對着護士笑道,“不,是我好福氣!”

護士長像是聽到了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來,宋子言說了聲再見,拿了車鑰匙打算離開。

他來人民醫院已經工作兩個多月了,他一向是自己吃飽全家不愁,可突然間到來的孩子讓他忽然有了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所以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似乎是必要的。

他邊走邊給唐瑤打電話,可是沒人接。

他皺了眉頭,怎麽會?

他剛想再打回去,卻接到了電話。

“子言,你準備一下,有一個二十多歲的重傷女患者,受傷,大出血,需要急救,你如果太累就讓小杜主刀,你協助,情況比較複雜,你最好在旁邊。”那邊快速地交代。

人命關天,宋子言斂了心神,答了聲好就往回走。

他來不及給唐瑤打電話,只發了消息,“先自己弄點吃的,早點兒休息,我今晚可能會晚點兒回去。”

已經是夜裏八點,宋子言揉了揉眉心,連着做了兩臺手術,精神繃的難受,他對小杜說:“待會兒你來,我怕我支持不下來。”

小杜拍着胸脯,“放心吧!”

十幾分鐘後,救護車開過來,接車的人把人送進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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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者臉上身上都是血,一把尖銳的木棍斜□□肩峰處,兩只手死死地抱着肚子,牙齒似乎咬過手臂,上面的牙印深得見筋骨,從口中吐出的血,噴得整張臉和前襟都是,畫面太過血腥,讓人不忍去看。

看着鼓起的肚子,小杜小聲罵了句“艹”,“這特麽誰幹的,太沒人性了吧!”

熟悉的衣服,熟悉的身形,盡管臉上幾乎被血跡了個嚴實,但宋子言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人,他身子晃了一下,覺得整個世界在劇烈的翻騰着,搖搖欲墜!

“唐瑤!”他輕輕叫了一聲,感覺那兩個字仿佛不是從自己嘴裏喊出來的一樣。

有人看見臉色蒼白的宋子言,叫了一聲,“宋醫生?”而宋子言只是緊緊地攥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這一定不是真的。

是夢吧!是幻覺吧!一定不是真的。

濃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他覺得大腦都被麻醉了,什麽意識都沒了,整個世界只剩下仿佛躺在血泊裏的她,疼痛沒入四肢百骸,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自己。

“報警了嗎?”

“患者身份确認了沒?”

“聯系親屬了嗎?”

現場急切而糟亂,有人叫宋子言,“宋醫生,可以開始了!”

他愣在原地,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能開口,他說:“這手術我做不了!”

無論過去多久,唐瑤都是他胸懷裏的那根軟肋,動一動,就錐心刺骨的疼。

疼,真特麽的疼!

有人問,“怎麽了?”

宋子言扯了下嘴角,艱難地說了句,“這是我太太!”

手術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剛剛還在啧啧感嘆的人一瞬間像是心髒被鈍擊了一下。

說不上來什麽滋味,就是突然覺得沉重,覺得難過。

小杜眼裏已有淚光,他來不及安慰宋子言,病人需要盡快止血,肩膀上的木棍也要抓緊時間取下來,他只給了宋子言一個堅定的眼神,說:“交給我,放心吧!”

……

唐瑤做了一場大夢,夢裏是妖豔的紅色,血水在腳底無止境的蔓延,她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有嬰兒的啼哭聲,她急切地找,四處張望,什麽都看不見,滿眼都是紅色,血的顏色。

孩子哭了,它在哭,唐瑤也哭了,她的孩子呢?

孩子去哪了?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原本像揣着一個巨大的皮球那樣鼓鼓的感覺。

沒了!

她很慌,慌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扯着嗓音大聲叫喊,聲音在喉間破碎,變成悲傷的嗚咽。

她聽見宋子言在她耳邊說話。

嗓音溫柔而疲憊,他說,“不怕,我在呢,嗯?我在呢!”

她輕聲叫他,“宋子言……”

他說,“嗯,我在,唐瑤,我就在這兒!”

她起初眼前都是紅色的血一樣的顏色,然後像是掉進了無止境的黑暗深淵,她什麽都看不見了,什麽都聽不見了,巨大的轟鳴聲在耳邊炸裂。

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她又叫,“宋子言……”

他的聲音還在耳邊,他說,“不怕,我一直在呢!”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溫暖的、幹燥的、寬大而有力的手掌,是宋子言的。

她知道,是他的。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她說,“我好害怕,宋子言,我好害怕!”太黑了,這裏太黑了,無休無止的黑暗,沒有盡頭,沒有光亮,沒有方向。

他似乎也哭了,聲音哽咽着,他說,“唐瑤,不說話了,我永遠在這裏,一直一直在,嗯?”

她點點頭,“嗯!”了聲,然後迷迷糊糊地說着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只是想發出些聲音,巨大的黑色浪潮包裹着她,兜頭的黑暗和恐懼像是巨大的怪獸,她仿佛身處在茫然無邊的大海上的一處孤島,夜來了,風浪起了,周圍沒有一個人,只有黑色的,像是怪獸一樣咆哮的海浪,翻卷着向她襲來。

她忽然說,“宋子言,我可能要死了!”

海水快要把她吞沒了,黑暗也快要把她吞沒了。

他握着她的手緊了緊,聲音遙遠地如同天邊傳來的暮鼓,帶着厚重而讓人安心的力量,他說,“不會的,我們還沒有生一對兒女,還沒有給他們取名字,我們還沒有去領證,我還沒有牽你的手走過教堂,你說要看雁嶺冬天的雪,我還沒能帶你去,我們還沒有一起變老,還沒有白發蒼蒼、兒孫繞膝,怎麽會死呢?不會的,唐瑤,我們會一直一直活下去的,一定會!”

手術室安靜極了,打了麻醉的唐瑤躺在手術臺上,她意識偶爾會清醒一瞬,她講着很奇怪的話,一向沉默少言的宋醫生趴在她的身邊,一直說話,一遍一遍地重複,“唐瑤,我在呢,不怕!”

他一遍遍講,聲音溫柔而疲憊,他今天下午連做了兩臺大手術,兩個手術間隙,他看着時鐘嘆了口氣,說,“今天不能陪我太太吃晚飯了。”

有人還笑話他,“宋醫生這是在秀恩愛嗎?”

他楊着唇角笑,不常笑的英俊男人,笑起來往往更迷人,他迷人的樣子讓一些小護士眼冒米分光,暗地裏偷偷嘟囔,“哎呀,可惜了,是個名草有主的。”

那時候,大家由衷地羨慕着宋子言那個太太。

可是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一切都變了。

變得讓人措手不及!

天突然間塌了,日月失去了光輝,星星都躲到了厚重的雲層後面。

世界一片沉重而壓抑的黑暗,

很多人哭了!

見慣了生死,見過了離別。

見慣了無情的病魔。

還是哭了。

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可是不能哭,不能抖,更不能亂。

他們能做的,只是盡力去挽救,不,拼死去挽救。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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