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深淵

應城城南的汽修廠。

“孔仔,都晚上了啊卧槽,你特麽還賴在床上,見鬼了?”

男人嗓門很大的嚷道。

孔波晃了晃昏疼的腦袋,翻了個身,蒙着被子想再睡一覺,可最終還是從床上坐起來,定醒了會兒,然後沖着朝他吆喝的男人招了招手,“把泡面給我吃點兒。”

男人不情不願地遞給孔波,轉頭去喝水了,嘴裏還在嘟囔,“你特麽別覺着前幾天幹了一票大的就萬事大吉了,馬上陰歷年了,兄弟們誰不想風風光光回家過個年,這關頭最好撈錢,幹得好明年上半年我們都可以不用出來活動了,你可別給老子掉鏈子!”

孔波點點頭,心裏總歸是特娘的不是滋味,前幾天是幹了一票大的,收了錢,要沖一個女人下黑手,他娘的,見着人了才發現,是個孕婦,都特麽快生了吧!

他孔波出來混這麽久,搶過錢,騙過外來客,幹得都是偷偷摸摸的不幹淨事,然而還是第一次抄家夥打一個孕婦。

而且,那個女人他認識,唐瑤,初中時候的同學,他們是隔壁班,原本不認識,只是在某一天不約而同地穿了同一款同一色的運動服,他們那天神奇而緣分地迎面碰見了無數次,于是他調戲了她,最後被宋子言給揍了一頓,然後兩個人就算認識了吧!

已經好多年都不見了,他沒想到會有一天以這種形式見面。

他到現在都記得唐瑤捂着肚子蜷縮在地上的畫面,身上都是血,聲音虛弱地哀求着,“別動我的孩子!”

那句話就像是個魔咒,這幾日每晚睡着的時候,這句話就在耳邊繞來繞去,攪得他腦仁疼。

“去他娘的!”孔波把碗往床頭一摔,再吃不下去了。

孔波瞪着眼看着眼前的屋子,屋子不到十平米,擺了兩張雙層的單人床,四個人住,雜物和髒衣服堆得到處都是,內褲和襪子混在一起,散發着叫人胃裏發嘔的氣味。牆是灰色的,天花板上的燈棒子上堆滿了蒼蠅拉的黑屎,鐵床生着鏽,半夜翻身的時候會從上面掉下來混着油漆的褐色鐵屑,屋裏只有一個櫃子,上了兩把大鎖,裏面放着他們從各個地方偷來順來的電子産品和現金,他們這些人,不相信銀行,總覺得錢拿在手裏才實在。

孔波剛來這裏的時候完全受不了,從小母親是個愛收拾的女人,家裏總是幹幹淨淨,最窮的時候,他冬天只有一身衣服,白天穿,晚上他躺被窩裏的時候,母親給他洗,然後放在爐子邊兒上烤,半夜要醒來翻動好幾次,即便是那樣,母親也從沒讓自己穿過發味兒的衣服。

這樣的地方,像乞丐窩,他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是捏着鼻子的,他完全無法相信這是人待的地方。領他來的人從後來拍他的後腦勺,罵他,“瞎特麽矯情,愛住住,不住滾蛋。”

他一下子放了手,再不敢去捏鼻子,即便那味道仍舊嗆得他流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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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資格計較什麽。

他初中還沒畢業他就不去學校了,在某個早晨,他把書包往火爐子裏一填,跟爸媽說自己不上學了,父母拿掃帚追着他打,他爬到樹上,抱着樹杈子就是不下來,打死也不去學校。

後來父母沒法子,就依了他,托了同鄉的表舅帶他去廣州打工,那時候他只有十三歲,出去做事就是童工,只能謊報年齡,拿很低的工資,少年心性,貪玩,掙了錢自己花,拿到工資就去花天酒地,覺得就算錢少也活得挺潇灑。

因為花得瘋,頭幾年沒掙多少錢,過年回家還要父母補貼。

他到汽修廠的時候是第十個年頭,十月份,母親生了一場大病,打電話的時候,父親小心地問他,手裏有沒有餘錢,母親做手術的錢不夠。他從廣州一路坐車回來,路上連口水都沒喝,到家的時候,嘴上都是泡,他站在母親的病床前,耷拉着腦袋,從口袋裏卷出六百塊錢——他僅有的積蓄。

母親眼裏有淚水,推着他的手推回去,“你自己留着花,人大老遠在外頭不容易,我動手術的錢讓你爸去想辦法。”

他蹲在醫院外頭一根接一根抽煙,打電話給廣州那邊兒每天一起耍的哥們兒,低聲下氣地求着借點兒錢,“給弟弟一個面子,過完年我就還,您放心吧!”

那邊也不說借,也不說不借,只說,“兄弟們手裏也不寬裕啊!不是我們不借你,實在是你一個外鄉人,你要不是不回來了……我們可承受不了這個損失啊!”

再然後,電話就打不通了,或者打通了,是旁人接的,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無能,甚至覺得自己是悲哀的。

母親沒有動手術,舍不得花錢,膽結石,疼起來的時候,幾乎躺在床上打滾,額頭都是汗,疼到需要靠去小醫院偷偷打杜冷丁止疼,也不舍得做手術。

孔波不打算去廣州了,他想留在家裏,他是在秋天的時候進了汽修廠的,發小介紹他去的,“波兒,有賺錢的活計,就是有點兒危險性,你做不做?”

他那時候只缺錢,有錢賺做什麽都成,只是沒想到這裏是個盜賊窩,平常就是個汽修的,隔段時間出去幹一票,夠吃個一段時間。

他起初是猶豫的,特別猶豫,猶豫到幾乎掉頭就跑,他安安分分長大,母親是個恪守規則到幾乎迂腐的人,從小教導他要本分做人,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做偷盜活計。

可還是沒經住誘惑,他還沒開始幹,對方先給了一萬塊錢,讓他拿着花,他捧着那些紅色的鈔票,再沒勇氣還回去。

然後就是一發不可收拾。起初的抗拒,到往後去的麻木,他已經越來越習慣了,拿着原先覺得受不了的東西,似乎已經融到了他的骨血,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這是件挺可怕的事!

孔波回過神來,問對面的人,“那女的怎麽樣了?”

“哪女的?”

“就是前幾天打的那個懷孕的女的!”

“你管她個屁啊!”

“你特麽快說。”

“得,不跟你計較,沒看新聞啊,還在醫院昏迷着呢!”

孔波覺得額頭又開始疼了,他總想起唐瑤蜷縮在地上的畫面,天那麽黑,唐瑤一定沒有看到他吧?可他就是莫名覺得心虛。

夜深了,剛剛吆喝他的男人拿腳踢了踢他,“火車站溜一圈,老三在那邊兒等着呢,快穿衣裳。”

孔波揉了揉眉心,搖頭說,“不去!”

男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孔波像是沒聽到似的,依舊愣愣地盯着這個狹小破舊的屋子。

然後他接了兩通電話,一個是個陌生的女人,一個是母親,母親給他說了一個媒,問他何時回去。

他點了煙,狠狠地抽一口,又吐出去,然後才說了句,“最近沒空!”

母親嘆了一口氣,似乎早有預料,最終只跟他說,“今晚可能要下雪了,你多蓋點兒,別感冒了。”

孔波應了聲,然後覺得嗓子眼發堵。

他披了衣服出去,寒風凜冽,的确是像要下雪了,他胡亂的走來走去,最終鬼使神差地去了人民醫院,他站在住院部,查了唐瑤的病房,然後上了樓。

他找到了唐瑤住的icu,但是沒看到人,病房的門關的嚴嚴實實,連微弱的說話聲都聽不見。

最後他抓了一個護士,問她,“這裏面的女人……她怎麽樣了?”

護士挑眉問他,“你說唐瑤嗎?”

孔波點點頭,“對,就是她!”

護士搖了搖頭,然後嘆了口氣。

孔波一下子急了,問她,“你什麽意思?”

孔波回去的時候真的下雪了,應城的雪天充滿着肅殺的味道,冷冷的,像是戰争前激昂的序曲。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時候,一群人蹲在地上分贓,一個男人拿着厚厚的一沓錢在他眼前晃,笑得得意,“早說了讓你去,你還不去,就說了年尾全是肥魚呢!”

孔波一句話也沒說,踢開地上雜亂的臭鞋髒襪,一路走到自己的床邊,床頭桌子上泡面的碗還擺着,裏面吃剩下的面被泡成了腫大的死白色,像蛆一樣,湯是一坨醬色的屎一樣的東西。

他忽然覺得惡心,覺得厭倦。

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睡了,其他人在慶祝,喝了啤酒,吃着從外面買回來的燒雞,油膩膩的香味鑽得到處都是,也鑽到孔波鼻腔裏去,他只覺得惡心。

第二天他起了一個大早,其他人才剛剛睡下,屋子裏啤酒和燒雞的味道還沒散盡,地上的酒瓶胡亂扔着。

屋子裏永遠是這麽亂!

孔波出門前踢倒了三個瓶子,住他上鋪的那人被吵醒,然後把枕頭砸下來,“特麽的找死啊!”

孔波沒有吭聲,他忽然有些憐憫這些人。

當然,他也憐憫自己。

他要去自首了。

順便報警!

他們睡不了多久了,很快警察會過來,然後帶他們走!

一切都該結束了,這肮髒和黑暗,是該曬曬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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