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姐妹

“鬧夠了嗎?”徐玉人一句話,聲音不大,卻在朱二嫂子和剪月的耳朵裏如同驚雷一般炸将開來。二人一下噤聲,背了手在身前,眼低垂着,望着地面,就像是剛才也如現在一樣寧靜。

“再怎麽樣,主子就是主子。”徐玉人起身,把賬本啪的一聲關起來,“今兒個就查到這了。”

徐玉人起身快步就要離開,剪月忙不疊的跟上去。朱二嫂子連忙用袖口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喊道:“恭送小姐……”話音未落,徐玉人突然就頓住了腳步,身後緊緊跟着的剪月趕忙向旁邊一撤,這才避免撞上她。

徐玉人轉過身來說道:“朱二嫂子,去庫房裏,拿兩支山參來,還有我平日裏最愛吃的糕點也帶上幾盒到秋院來。這些,都記我賬上。走,剪月,咱們去秋院。”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朱二嫂子踮着腳,确定她走遠了,這才發起了牢騷:“這個嫡小姐當真了不得!一會兒和冷美人似的,一會兒倒還成了觀世音!啐——”

“剪月,秋院在哪?”徐玉人問着,腦子裏當真沒個印象。她平時住西繡樓,一進儀門就是,最遠最遠也就繞後花園走走,到湖心亭裏喂喂魚食。這個秋院,當真沒印象。

“小姐,這個一時說不清,反正在北院那邊……奴婢領您過去。”說着就在前面帶路,過了好幾條廊子,又穿了後花園,還繞了幾個彎,才到了這處破舊的院子。

徐玉人擡頭看了看已經掉的看不出顏色的麻籬燈籠,又低頭看了看起木皮子的門檻,沒說什麽,進了院子,院子裏主屋門拴着,敲門也沒人答應。不過說來也巧,徐玉人前腳剛進了秋院,後腳阿徐就到了。

阿徐瞧見這麽多人圍在自家破舊的小院裏,匆匆趕路的步伐一下就放慢了許多。她一邊走着,一邊打量着,等瞧清了為首那個小姑娘的模樣,轉身就要往相反的方向去了。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樣一大幫子人過來,必是又尋到了她什麽錯處了。阿徐心裏悶悶地打鼓,腳下的步伐越發快了。

徐玉人一擡頭,就瞧見那個正打算溜走的背影。她低聲問身旁的剪月:“那人……”

剪月探了頭,仔細張望了一會兒,說道:“就是那個阿徐,小姐你小時候見過的。”

徐玉人思量了一會兒,“我這姐姐倒是有意思,見我就跑。”

“呸呸呸!”剪月啐了一口,“小姐,這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這禍國的妖女怎麽會是您的姐姐?小姐,咱們看也看過了,走吧。”說罷,扶着徐玉人的手就要離開。

“慢。”徐玉人攔住了剪月,她嘆了一口氣,“一個和尚說的瞎話怎麽能定了兩條人命?爹爹為的是家國社稷選擇大義滅親,我一個小女子,可管不了這麽多。你去請來就是。”

“小姐!咱們院子可不是施粥的鋪子,什麽阿貓阿狗都收的!老爺要是問罪,小姐你可怎麽辦啊……”

徐玉人一眯眼,“你說話當真是越發沒規矩了。”剪月急得直跺腳,卻見徐玉人一副鐵了心的模樣,自知拗不過自家小姐,只好焉焉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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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徐!小姐請你過去。”誰知,這剪月喊着,阿徐的步子卻又更快了。

“嘿,你這人!你給我站住!”剪月急了,怎麽還有小姐問話,下人溜了的道理?

阿徐聞聲,心知這些人多半正是沖着自己來的,多半是躲不過去了。這才心裏直打鼓地去了,一步蹭三蹭。

徐玉人的眼裏可不是這番光景。早春三月,暖陽照,柳樹抽芽。阿徐和以前一樣,穿着粗布的冬衣,灰白色的,意外地和這個莺歌燕舞的季節相斥,那麽格格不入。她越發瘦了,也越發沉悶了,一擡眼,只有那雙眸子還有幾分靈動。

阿徐來到徐玉人面前,隔着一丈多的距離,俯身作了一揖,便不說話了。剪月瞪了她一眼,低聲說道:“當真是沒人教的,見了小姐也不會喊了。”聲音不大,卻剛好鑽進了阿徐的耳朵裏。

阿徐抿唇,不知哪裏來的倔強,就是不開口說話。

徐玉人當然也聽到了,她冷着臉斥責剪月:“妹妹見姐姐,怎麽有姐姐先行禮的道理?”

阿徐心中一動。才一擡眼,看見徐玉人沖她一笑,阿徐一愣,又低下了頭。見阿徐不說話,徐玉人又接着說道:“你本無罪,又何須向他人低頭?”

阿徐頭埋得更低了,小聲說道:“小姐不必憐我。”

徐玉人上前一步,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說道:“你自尊自強,我何須憐你?”

阿徐眼睛澀澀的,有很多話要說,但又無從說起。思量再三,又給玉人作了一揖。

玉人見阿徐這幅模樣,也不忍多說,想要牽起她的手。阿徐低頭一瞥自己沾了煤灰的手,又瞧瞧玉人的纖纖蔥指,一下把手縮了回去。玉人不言,只捉住了阿徐的手,就往屋裏去了。原來這門栓子只是搭着,也沒鎖起來。

玉人在阿徐生母寧氏床前徘徊許久,卻不見她醒來。阿徐對玉人搖搖頭,說:“我娘自今年初就是這幅摸樣了,終日昏睡不醒。你有什麽話要我帶給她的嗎?”

阿徐說話時,小心翼翼的。阿徐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叫妹妹吧,阿徐不敢;叫小姐吧,阿徐怕徐玉人生氣。更不能直呼大名了,這是規矩。

徐玉人搖搖頭,把山參遞給阿徐說:“這山參,就麻煩姐姐炖給姨娘吃了。”

阿徐拿在手中,細細地撫摸山參的紋路,細細的須根,最後說:“多謝……多謝,将來阿徐當牛做馬……”

“沒叫你還。”徐玉人一笑,又要把自己最愛吃的的糕點給阿徐,誰知,阿徐卻拒絕了。

徐玉人不解,“這糕點是我平日裏最愛吃的,五顏六色的,又軟糯可口……”說罷,就要把盒子打開給她看,阿徐卻攔住了玉人。

徐玉人的臉一下拉了下來,“莫不是姐姐以為我要害你?”

阿徐擺手,說道:“阿徐吃不起這樣貴重的東西,與其吃了以後總惦記着這個味道,不如不吃。”

“這話簡單卻有幾分道理。你若讀書,必定是……”徐玉人沒有說下去。她說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樣,笑着說:“姐姐往後閑時就來我房裏吧,我教你寫字。”

阿徐猛地擡起頭,又低下頭去,搖了搖頭。

徐玉人眉頭一皺,“你不想?”

阿徐摸摸自己腦門上的淺窩,苦笑,“我不敢。”

徐玉人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阿徐擺擺手給憋了回去。阿徐眼神閃爍,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給徐玉人作了一揖,就要離開。誰知,才一轉過身,就聽到身後的徐玉人的聲音:“你命裏該不該有什麽東西,是自己決定的,可不是別人說了算的。你若不争,沒有什麽好事會砸在你頭上。”

阿徐一怔,腦子裏浮現起那些最熟悉的畫面。揮也揮不去,趕也趕不走,別人的嘲笑聲、調笑聲、責罵聲,聲聲入耳。她面無表情,想假裝沒聽見徐玉人的話,只是麻木地走着。

突然她腳下一頓,幾乎給自己絆了一個趔趄。她微微轉過身來,遠遠地瞥見徐玉人還在那兒。玉人的聲音鑽進了她的心裏:“你若願意來,今後我有的東西,你便有一份。你若不來,就當我徐玉人看走了眼,你繼續做你的阿徐就是!”

日子說來也快,一天就過去了。徐玉人坐在二層房間裏寫了一天的詩文,難得沒出去。剪月登高望遠,在窗子邊張望,捂嘴笑着說:“小姐,我看這阿徐當真是個膽小怕事的,在咱們繡樓下來來回回幾趟了,愣是不敢進來呢。”

徐玉人笑笑,不接話,剪月自知沒趣,關了窗子繞手絹玩。

“剪月,你說‘妝洗’這個名字如何?”徐玉人手上翻着書卷,另一只手握着筆寫寫畫畫。她咬着筆頭,微笑着說:“鉛塵洗淨,人之本性啊。”

剪月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麽,羞澀的笑着,手上絞着手絹,“小姐,我一個下人,用這樣高雅的名字,會不會……雖然剪月也很好聽啦。”

徐玉人擡起頭,撲哧一笑,“不是給你的。總叫阿徐阿徐的,也不行。”

剪月一聽,臉上的表情就挂不住了,又羞又氣,“是我高攀了!不過,小姐,那個阿徐都不敢上門呢,您給她取個名字作甚?”

徐玉人淺笑,“她會來的。”

第二天,徐玉人還是沒出去,窩在房裏讀詩。剪月聽見了門外有點動靜,出去查看,卻手上拿了一小籃子雞蛋進來。

剪月嘟起嘴,用食指和拇指撚起一個雞蛋,又放了回去,拿帕子擦了擦手,問徐玉人:“小姐,那個阿徐……阿徐小姐丢下一筐子雞蛋就跑了。”

徐玉人放下手裏的書卷,問道:“有幾個雞蛋?”

剪月冷哼,“就三個,一個還不及拳頭大呢。”

徐玉人一笑,“不少了。她們院裏就這麽幾只母雞,只怕她這兩天都是餓着肚子的。”

“那小姐的意思是……?”

“拿進來放着吧,我估計着明日她就上門了。”徐玉人繼續低下頭看書了。

第三天一早,剪月就蹦蹦跳跳地進來,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小姐,您真是了不得,阿徐小姐來了!”

徐玉人也笑了,“還不快請?”

阿徐站在繡樓下,盯着樓梯入口處那挂着穗子的紅紗燈籠,正是心思如麻的時候,這一擡頭,就看見妹妹站在樓梯口,露出個腦袋,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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