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黑白

“收拾好了沒?”剪月在門外喊了一聲。阿徐才慢慢從門裏挪了出來。看見剪月急切的目光,阿徐才微微點頭。

“你就這麽點東西?”剪月望向了阿徐手裏的兩只布包,空落落的,像是阿徐這個人一樣,癟了的。剪月撇了撇嘴,“你這是嫁人,你想明白沒有?怎麽連塊紅布頭也沒有?”

阿徐拍拍其中一只布包,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算是應答。剪月冷哼,扯過其中一只布包,打頭陣走了。阿徐在她身後默默跟着。她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天越發陰沉了,雲積壓着,黑壓壓的。天氣卻越發悶熱,讓人心裏燥得慌。她擡頭看天,讷讷地說:“第一場夏雨要來了。”

“那又怎樣?”剪月嗤笑,“天要下雨,你得嫁人,你以為逃得掉嗎?”

阿徐低下頭來看路了。照例從後門出去,七拐八拐繞進了一個小胡同。

剪月在前面走着,頭也不回地說:“其實也不太遠,瞧見沒,就前面那家挂白布的。”

阿徐不答。

剪月又自說自話,“對了,就算不遠,你也別回來……你看看你把小姐和夫人害成什麽樣了。”

阿徐步子一頓,恰巧停在胡同拐角處,不走了。剪月聽見了背後的動靜,轉身看着阿徐,“怎麽着,你還想回家省親?”

阿徐低着頭,剪月費了好大得勁才聽清她嘴裏的支支吾吾:“我娘怎麽辦?”

“你娘?”剪月思考了一下,“你問問你夫家願不願意收吧,實在不願意,我和小姐說說,就養在徐府裏,一個下人,徐府還是養得起的。”

阿徐想要說什麽,動了動嘴皮子,始終還是一句沒說出來。突然,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喲,這家到底是辦紅喜事還是白喜事啊?”這正是阿徐去洗衣服時時有見到的吳大娘的聲音。

“哼。”又是熟悉的嗓音。“你還不知道?紅白喜事一起辦,活活守個望門寡。”

阿徐往胡同裏縮了一縮,把自己的影子藏進了胡同的巷道裏。

“那真是可憐了。”吳大娘又多問了一句,“是哪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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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嫂子冷哼,“就是那個阿徐。我算明白了,這姑娘這麽水靈怎麽就在徐府裏不得寵,原來啊是禍水命!真是晦氣啊!”

吳大娘嘆氣道:“那當初還不如跟了你家小子。”

“現在我還不稀罕呢!”周嫂子打斷她,“別晦氣了,給老不死的貴族做妾,只怕都沒人要!要不也不會如今嫁來沖喜了!”

剪月聽到這裏,回頭一看,阿徐頭低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滴一滴的雨水,從天而落,大滴大滴的,像是珠子散落一地。

“哎喲,下雨了!衣服還沒收呢!”周嫂子突然喊了一聲。

周嫂子和吳大娘還沒跑出去一截,剛拐進胡同,就和阿徐碰了個照面。周嫂子吓得往後一退。

剪月雙手疊在胸前,冷笑道:“剛才不是說的很開心,怎麽着,現在怕了?”

周嫂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卻還嘴硬:“又沒說你,你管什麽閑事……”

“所以說——說我就可以嗎?”

幾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阿徐突然開口,聲音異常平靜,讓人聽不出喜怒。

周嫂子一擡頭,正好望見阿徐寒冷的目光。她的眸子,黑的深不見底。她面無表情,不像在生氣,更不在笑,确切的說來,這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寒冷,徹骨的寒冷。意外地,周嫂子在這悶熱的夏日裏,打了個寒顫。雨越下越大,天也越來越黑。

阿徐冷冷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居然轉身走了。

“喂……不,阿徐,你去哪?”

還是剪月最先回過神來,轉身想去拉住阿徐,卻拉了個空。

她的腳下像生了風,也像安了一個輪子,像是想明白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像是在瓢潑的大雨中,在黑暗的雨幕中,望見了燈火一般,直朝着那個方向走去。雨下的更大了,雨濕透了阿徐的衣服,衣服像是塗了漿糊一樣貼在身上,雨打在阿徐的睫毛上,水順着她的眼角滑下。

不一會兒,阿徐就回到了徐府的後門。

阿徐終于停下了腳步,她站在門前,望了望徐府的大門。距離不算太遠,卻是阿徐這輩子從未走過的路。她往前門的方向走去,可是沒走兩步,又停了下來。

在這空隙,被甩得遠遠的剪月終于趕了上來,她一路小跑着,一邊喊着:“你停下……”

就是這聲呼喝打斷了阿徐的沉思,她最終還是收回了步子,淺淺一嘆,往後門一鑽,直直的往一個方向去了。

“你要回去拿東西,你跑錯方向了!”剪月在後面跟着,上氣不接下氣,她一手擋雨一手小跑,朝着阿徐喊:“阿徐,那是大人的屋子的方向,你不能去啊!”

可是阿徐像是沒聽到一樣。

剪月跑岔了氣,連呼吸都痛,跑兩步又走兩步,才再跟上了阿徐。這時的阿徐已經跪在了大人的屋子前面,身邊還圍了幾個丫鬟,試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剪月在不遠處終于從雨聲中分辨出了她的聲音:“阿徐是您的女兒啊大人!”

這樣的聲音幾乎把剪月吓了一跳,記憶裏她從未聽到阿徐發出這樣大的聲音。記憶裏的阿徐總是低聲說話,低着頭,或者默默地站着,穿着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服。或者是後來站在玉人小姐的身邊,雖然穿的華麗了一些,但是她總站在徐玉人的斜後方,默默地微笑着,不說話。

大人屋裏的大丫鬟秉燭撐着油紙傘走到剪月面前,皺着眉頭說:“剪月,這是怎麽回事?不是今天要把她打發了?大人還在見客呢!”

剪月支支吾吾地:“我也不知道她這是着了什麽魔……”

秉燭氣的一跺腳,對着剪月的額頭一戳,說:“那還愣着幹什麽?快去請示夫人,問夫人怎麽辦,這女人瘋了,一靠近就咬人。”

剪月“哎”一聲,扭頭就往夫人那屋跑去了。

秉燭轉身走到阿徐面前,居高臨下地對阿徐說:“你這樣胡鬧,你不怕大人以後狠狠地責罰你?”

阿徐擡起頭來,只往她這方向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繼續大聲喊道:“父親!求求您,女兒不願嫁!”說罷,在雨中往那個方向連磕三個響頭。

“那麽大的雨,你以為大人聽得到嗎?”

阿徐卻不聞不問,繼續聲嘶力竭地喊着。

眼見着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秉燭拍了拍身邊的小丫鬟說:“你快跑去看看剪月回來了沒有?待會就要入夜了,若是客人要走了,見到這幅情景,可不是給徐府難堪了?”

小丫鬟才去沒多久,就轉身回來了,身後跟着剪月。她走到秉燭的面前,卻怎麽也沒說出話來。秉燭眉頭皺的更緊了,“夫人怎麽說?”

剪月一臉的為難,思索再三,終于還是說了。秉燭聽後,眉頭皺成了一座小山,她讷讷地說:“既然是夫人的意思,就照做吧。反正是緩兵之計,也只有這法子了。”

她走到阿徐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複述給阿徐:“夫人說了,你若是不嫁,還在這裏搗亂的話,就罰你娘在秋院的院子裏跪着。你在這跪一刻鐘,你娘就也在雨裏淋一刻鐘。”

阿徐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的眼睛在雨中瞪的渾圓,嘴唇顫抖着,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到底錯在了哪裏?我娘又做錯了哪裏?”

她的臉上不斷劃過液體,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秉燭沒由來得,竟有些心虛,她偏過了頭說:“這也是上面的意思……我不過是個傳話的。”

阿徐的眼睛空洞,她冷笑一聲,臉上挂着寒冷的溫度,“好,我回去,我乖乖嫁人。我乖乖守望門寡。”

阿徐默默地起身,在雨中,步子那樣虛浮。

這時,徐玉人趕來了,剪月在她身後給她撐着傘,她卻因為步履太快,完全暴露在了雨裏。

“姐姐!”她走到阿徐的身邊,扶住了她。

剪月在後面喊着:“小姐,夫人還罰你禁足呢……您不能亂跑……”

“你們這樣為難姐姐,我怎麽能坐視不理?”徐玉人怒斥道。

一衆丫鬟紛紛低下頭,不做聲了。

這時,突然一個丫鬟急急忙忙地跑來,一臉的驚慌,她大喊着什麽,卻因為雨勢過大,無法聽清她在說什麽。

待她跑近了,衆人才聽清她口中念叨着什麽:“秉燭姐姐,怎麽辦才好……寧氏,那個病恹恹的寧氏……怎麽才一從屋子裏拖出來,就、就、就……就斷氣了!”

突然劃過一絲閃電,驚雷響過。閃電把阿徐的臉印為黑白的兩面,雨水順着她的臉滑落,她一個箭步沖過來,抓住了傳話丫鬟的肩膀,使勁搖晃着她,“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小丫鬟疼得眼,直掰開她的手,奈何她的手像兩個鉗子一樣,像是要把她的肩膀捏碎。小丫鬟不一會兒淚就被逼出來,哭喊着:“你放開我啊,又不止我一個人做的……嗚嗚……”

她依舊不放,被衆丫鬟一起上才掰開來。她看着自己過度用力還在顫抖的手,自言自語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說着,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湧出眼眶。

可是意外地,她昂起了頭。她一邊滿眼淚水,一邊哈哈大笑出聲:“娘……如今你還會教阿徐以德報怨嗎?可笑啊……”

“姐姐……你別……”見到她這樣的反常反應,徐玉人一下慌了手腳。阿徐的笑聲出奇的響亮,一遍遍地,在徐玉人心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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