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禪寺

也不知是多少個日子了,自從她進了王府,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她夜裏輾轉反側,第二日一早,就叫來了悄兒商量道:“我仔細想了前些天我二人讨論的那個改預言的法子,我覺得光是咱們叫下面人說新預言,這事兒不保險。若是上面人出來澄清,豈不……”

悄兒仔細想了,颔首道:“是這個道理,娘娘,咱們要是能讓一空大師改口就好了。”

徐妝洗一嘆道:“是一定要叫他改口。除了她,還要叫我爹不再多說一句。”

悄兒疑惑道:“從未聽娘娘提起您的父親,難道……”

“他不是我父親。”徐妝洗眼神一暗,低聲道:“總之,我要找個機會回家省親。對了,還有剪月,這丫頭嘴碎,又一直不服我,也不能叫她壞了事。”

說話時,外面傳來小太監的聲音:“娘娘,轎子備好了。”

徐妝洗聽罷,對悄兒說:“悄兒,咱們回來再說吧。先出發去無垢寺。”

國寺方丈乃是由天而定,老方丈圓寂之時,向天上撒一捧石子,那唯一一顆佛祖舍利指向的方向,遇到的第九個人便是下一任方丈。如今的方丈是一空大師。他就是那個說徐氏女命格兇惡,得到徐氏女,便會亡天下的人。從此之後,世人傳唱,‘若得徐氏女,王者亡天下’。

她徐妝洗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法號。她聽說了一遍之後,就将這法號刻進了心裏,刻進了骨子裏。

“娘娘,到了。”轎簾外傳來悄兒的聲音。

“落轎吧。”她吩咐道。那時的她,從未想過,有這樣一天,她會來找這和尚當面對質。

她下了轎子,擡眼一看,數十層的階梯之上,有一座廟宇,香火興旺。階梯之上,還有無數的善男信女上上下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吧。”

轎夫問道:“娘娘,轎子是停這等您還是晚些來接您?”

她思量了一會兒,“停這等吧。”說罷,便轉身前行,才走了幾級階梯,聽到身後傳來車夫又急又氣的聲音:“小師父,您這話什麽意思?你知道我家娘娘是誰嗎?”

她回過頭來,只看見一個小和尚雙手合十胸前,臉急的漲紅,口中念念有詞:“施主,衆生皆平等,你家娘娘也不應當和別人不同。這佛寺面前人來人往,不能為一己私欲阻擋他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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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身過來,往轎邊走去。轎夫見她來了,便對小和尚說:“看吧,我家娘娘來了,太子承徽娘娘。你敢的話,再和娘娘說啊。”

小和尚轉過來看了她一眼,吓得馬上背過頭去。

徐妝洗心下疑惑,自己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怎麽這小和尚,見了她就扭頭?

“你扭頭做什麽?”她問道。

小和尚依舊背過頭去,不肯轉過來,他說:“師傅說-色-即-是-空,不可以盯着女施主看……像您這樣驚為天人的女施主,更是一眼都不可以看。”

徐妝洗撲哧一笑。悄兒也笑道:“你這小和尚,到底來找我家娘娘的麻煩還是來哄我家娘娘開心的?”

小和尚又一本正經的說:“起諸善法本是幻,造諸惡業亦是幻。貧僧既不找女施主麻煩也不必哄她開心。”

徐妝洗一笑,對轎夫說:“你先回去,晚些來接吧。”

轎夫應了,罵罵咧咧地走了。她才轉過頭來對小和尚說:“小師父,你懂得不少呀。”

他也不含糊,“師父教得好。師父就心胸寬廣,對待弟子猶如親子,弘道宣法,解救世人的困厄和沉重心靈。”

悄兒也一笑,“評價如此之高呢!小師父,你家師父法號為何?”

小和尚雙手合十,畢恭畢敬地說:“師父法號一空,正是國寺方丈。女施主如果要參禪,貧僧可以引你們去見師父。師父知識淵博,飽讀佛經詩書,定能為女施主解惑。”

法號一出,徐妝洗心頭都跟着一跳,她眯起眼,可是說出口的話卻出奇的平靜,“不了,小師父,嫔妾左右不過是有些小事,方丈主持寺內諸多雜事,不必打攪方丈。小師父年紀輕輕,卻懂得不少,不知小師父可否為嫔妾解惑?”

現在見了一空那禿驢又有什麽用呢?央求他改口預言,可能嗎?逼迫大師改口預言,她有什麽資本呢?為今之計,不如從他身邊人下手,先探一探吧。

小和尚一愣,撓了撓頭說:“師父倒是說我悟性高,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語,貧僧資歷尚淺,只怕……”

徐妝洗笑着說:“不知小師父年歲幾何?”

小和尚說:“貧僧是個孤兒,自小由師父撫養長大。如今已經在這無垢寺生活了十六載。”

悄兒聽了,笑着說:“倒是和我家娘娘同歲。”說罷,看向徐妝洗。

小和尚一聽也笑了,“佛說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如今看來貧僧與女施主當真是有緣分。既然同歲,就直呼我法號即可,我法號了淨。”

她笑着一福身,“了淨小師父。”

了淨颔首,先是雙手合十回禮,然後擡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說道:“女施主有什麽疑惑都可以說來,貧僧會盡力回答。”

她笑笑不答,只是跟着他一路往前,往佛寺方向走去,她反問道:“了淨小師父,你與大師之間,是師徒情分偏多還是父子情分偏多呢?”

了淨思量一會兒答道:“我佛慈悲,師父對待弟子們都如同親子,教我們修習禪理,為我們宣讀佛法,更給我們庇護之所。只是,我從小在這寺院裏長大,師父待我就比尋常弟子要嚴肅一些……”

此時,三人已經走進了寺院,檀香氤氲。

他沒說完,環顧四周之後,才繼續低聲說道:“我三日前打翻了齋飯,這一月都要去山上提水打掃佛堂。哎,你不知道那山路有多……罷了罷了,不可說,不可說。”

悄兒聽罷,噗嗤一笑,在徐妝洗耳邊竊竊私語:“這小師父心思簡單明了,哪像個十六歲的人?”

徐妝洗也拿起了帕子掩着嘴笑。

不妨,身後一個聲音傳來:“了淨,你今日打掃過佛堂了?”

了淨望向徐妝洗身後,臉上一副惶恐的表情,說話也磕磕巴巴起來:“師父?您……您怎麽……啊,這裏有兩位女施主有些問題要徒兒為她們解惑,有求皆施不可說……所以就還沒……”

一空大師走上前來,簡單地向她二人行禮之後,就很快轉頭過去與了淨說話,交代了幾句,最後說:“別誤了時辰。”便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了淨見師父走遠了,才舒了一口氣,喃喃自語:“貧僧說什麽來着?師父就是對待小僧确實嚴肅了些。”說着就自己前行了,走了幾步見那兩個女施主還在那往師父離開的方向看着,他心下疑惑,“看什麽呢?二位女施主,一切皆為虛幻。”

了淨的話打斷了徐妝洗的思路。

她聽罷亦步亦趨地前行,但是她的心裏就像炸開了驚濤駭浪。就是這個人,這個約莫五十來歲的人,在十六年前,說了一句話,就害她吃了十六年的苦頭。他才是妖人啊!

了淨走在前面說:“怎麽,女施主是和令尊有了分歧?”

她漸漸斂去了自己的恨意,恢複了平靜,她說:“是啊,我與父親因為一個誤會,自記事以來,就一直沒有看到過父親的笑臉。”

說話間,三人來到了禪房門口,了淨把她們倆請了進去,同時他說道:“人生在世,有存有亡,有聚有散,其中契機,全系于一個緣字。令尊與女施主你,此生修得父女緣分,乃是生生世世因果輪回,緣分使然。是怎樣的誤會,使得父女之間如同仇人呢?”

她沉默不語。

了淨一嘆,“也罷,不可言說一切劫。女施主先歇息一下,貧僧去山上取了水再為你釋疑。”

她颔首。

了淨一路急走,路上想了好幾個禪理故事,才把要說的話想明白了。他從未發現自己還有這樣的能耐,能在山間泥濘小路上健步如飛,正如寺裏那一群武僧一樣。

他自小體弱多病,是在師父照料之下,才能健康成長,只是就不能習武了。他也曾有過武僧夢,不過,現在活好當下才是最為重要的。

他一推門,興奮地說:“我悟了!我悟了!女施主、女施主你聽我說……”

他話未說完,就發現禪房之中空無一人。只有一方粉色的絲帕,攤在桌上。他走上前去,拿起這絲帕一看,在絲帕的角上繡着一個小小的“妝”字。剛才還沒聞到,如今拿近了,一股幽香撲面而來,他一下子回想起那張粉面,和她眼角的淚痣,驀然心跳了兩跳。

他趕緊放下了那方絲帕,好像那絲帕是洪水猛獸一般,他嘴裏飛快的念叨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話分兩頭,徐妝洗飛快地往出寺的方向走着,她走的出奇地快,悄兒在後面跟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無奈才低聲說道:“娘娘,走慢些吧,奴婢實在跟不上了……”

她話未說完,徐妝洗就步子一頓。她好不容易才沒有撞上徐妝洗。

徐妝洗偏過頭去,看着一個方向說道:“輪到我來改變這裏了。”她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再被血和淚打磨之後,外表的鏽跡消失不見,只剩下寒冷的光。

悄兒随着她的視線望去,那個方向正是無垢寺。

回去的一路上,徐妝洗都靜默不語,悄兒看一眼就知道,主子這是在氣頭上。都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悄兒自然不會自讨苦吃。一路也靜默着跟着,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唯獨進了院子,一個媚笑着的臉就湊了過來,喊了一聲:“娘娘,您回來了!”

悄兒一看,這不是被徐妝洗晾了好幾天的剪月麽?悄兒也不說話,只等着好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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