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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齊王殿下來了。”門外張德福張公公通傳道。

皇上本來已經醉地癱倒在龍椅上了,聽到這聲通報,還是掙紮着坐直了身子,放下了手中的金樽,朝着殿外招手說:“快,快來,淳兒,父皇在這裏。”

他這樣做,就好像殿外的齊王能看到一樣。張德全看到這景象,不禁皺眉,他臉上的皺紋像刻上去的一般。他轉身來到大殿外,對鄭淳說道:“齊王殿下,皇上今日心情不太好,貪飲了幾杯。”

“多謝公公提醒。”鄭淳拱手作揖,以示尊敬。但沒想到,進入這金碧輝煌的大殿,是這樣一幅場景。大殿裏,只有皇上一人,他坐在龍椅上,面前是一張矮幾,上面擺滿了美酒佳肴。他一仰頭,又幹了一杯。一個人自言自語,不知在笑什麽。

偌大的大殿,一切的金碧輝煌,都反射着金屬的寒光。

“你怎麽才來?淳兒,來,在父皇身邊坐着,就像小時候一樣。”皇上向他揮手。如果不去看他頭上的金冠和身上的龍袍,他就像一個平凡極了的寂寥的老頭。

鄭淳沒有走近,而是在高高的臺階下,找了一處坐下了。皇上的眼眸,倏地黯淡下去。但是不多會兒,他又笑道:“朕還記得,那時你還小。朕就抱着你坐在這個臺階上,陪你玩。那時候苒苒就總說我們沒有君臣之宜。你還記得嗎?哈哈……”

李苒,是鄭淳母親的名字。他沒有接話。皇上的笑聲回蕩在這個空蕩蕩的大殿裏,竟然有幾分瘆人。

不一會兒,皇上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又端起金樽,一飲而盡。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淳兒,朕想傳位于你。但是,你這些年背後勢力過于單薄了……”

鄭淳心中一驚,臉上卻依舊是剛進來時的冷漠。他看了一眼,爛醉如泥的皇上,他苦笑。皇上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哪句是一本正經,哪句又是酒醉之後的玩笑話?他不想空歡喜,這比本就得不到,更要殘忍。

皇上喃喃自語說着:“旭兒怎麽會這樣呢?他再等幾年,父皇不就沒了嗎?他連這幾年都等不了了?父皇成了老不死的了!”

聽到這裏,鄭淳心中一痛。鄭旭,永遠是他心中的一道傷口。鄭旭得到了他所有本該有的。皇上這一番話,聽一聽,也知道親疏有別了。他再聽下去,只是徒增傷口罷了。他不再耐着性子聽下去,而是起身,走到殿外,對張德全說:“公公進去看看吧,父皇喝醉了。”

望着鄭淳離開的背影,皇上又将酒樽裏的酒一飲而盡,往昔種種不禁浮現在眼前。

他最先想起的,自然是李苒。李苒是他的發妻,他尚為皇子之時,李苒和他一起受過冷眼與嘲笑,也和他一起浴血沙場,也和他一起睥睨天下。

對于他這個從小見慣了父皇宮裏的美人的皇子來說,李苒長得不算多麽美麗,但是當李苒抱着淳兒和他一起站在城牆上,望着芸芸衆生時,他曾注視過李苒的側顏,那一眼當真是驚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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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感覺,他曾天真的以為,可以永遠。直到他登上皇位,政局動蕩。李氏不斷壯大,甚至危及他的皇位。他在為難之時,苒苒在他面前跪下,對他說:“皇上,臣妾請求遏制李氏。”

苒苒說,娶高氏嫡女,扶持高氏。然後讓李氏與高氏鹬蚌相争,是最好的辦法。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法子,只是,這樣做就要負了苒苒,也要違背自己的道義。

他曾恨透了父皇擁有三千後宮,也冷眼見多了兄弟手足相殘。他年幼時,曾暗自決定,絕不如父皇般沉迷後宮女色。後來,他也曾幻想過,與苒苒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最終他還是妥協了。苒苒為皇後,高氏嫡女為貴妃。隔年,高氏生下鄭旭。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此時的苒苒已經病入膏肓,正是與他一同行軍打仗時落下的病根。他如同所有君王一樣,砸碎了那些古董玉器,惡狠狠的說:“你們救不好皇後,就提頭來見朕!”

他支配的了天下,卻決定不了一個人的去留。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苒苒在病床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皇上,臣妾求您立旭兒為太子吧。”說這句話時,李苒聲淚俱下。

他後來才想通,苒苒當時之所以淚眼朦胧,大概是徘徊在切斷了自己兒子的君王路和不希望自己兒子再如同他父親一樣終究必須妥協忍讓之間。

畢竟,要做一個好皇帝,必須舍去你一身的桀骜,從此以那張臉譜化的臉站在世人面前,宛若神祗。

再後來,苒苒離開很久之後,他好像也明白了父皇為什麽要這麽多女人陪伴在身邊了。這條君王路,太孤獨了。冉冉離開後,這重重宮闕,像一個只關着他一個人的迷宮。

可他不願意再要更多的女人,這次,他可以自己做決定了,遵照自己的初心。他越來越依賴高氏,畢竟高氏的獨斷專橫還有幾分像苒苒的獨立堅韌,像極了一張苒苒的剪影。

他也開始漸漸喜歡旭兒,那天真活潑的模樣,惹人喜愛。畢竟,苒苒離開之後,淳兒和他之間就好像隔上了一堵牆。淳兒不出來,也不願意讓他進去。

是他錯了嗎?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兩個兒子,一個恨他,一個要殺了他。他最恨的兄弟手足相殘,如同宿命般地再現。歷史的重現,猶如滾滾車輪,而他變成了一只小小的螳螂,無力阻擋。

直到張德全扶他起來,卻因為他他這些年發福不少,一時沒有扶穩而摔倒在地。他坐在臺階上大哭起來:“是我錯了!不,是朕錯了!”老淚縱橫。

安泰十四年四月,太子被軟禁一月有餘。皇上最終選擇了原諒太子,解除鄭旭軟禁。但皇宮內,依舊是一派肅穆之象。

隔月,皇上宣布恢複春獵。全宮上下皆可參與,女眷亦可。皇宮上下,又恢複了一派和睦昌平的景象。

不久,宮裏傳旨下來,要求所有人到前院聽旨,鄭旭因為接旨而難得在府裏。太子自從恢複自由之後,就很少在府裏出現了,有傳聞說,太子近日流連青樓,但也沒有确切消息可證。

果然,端良娣身體不好,所以就沒有參加。趙良媛身份低,不允許參加。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一早就想到的會被允許參加春獵的秦魏二良媛之外,居然還有她。

徐妝洗有一瞬間的驚訝。今日來,本來是來走個過場罷了,哪想到真有自己的事。是福還是禍,她想不懂,也不明白。

宣旨完畢,她也沒有多做停留,正要走,卻哪裏知道等衆人散去之後,太子依然在原地。鄭旭正用冷冷的眸子看着她。她一時間,心中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回到屋裏,她默默坐在貴妃椅上愣神。雖然打贏了太子妃這一場勝仗,但是因為剛才太子那個陰冷的眼神,讓她後怕。

才坐了一會兒,卻見到剪月滿面紅光地進來了。她一臉的喜氣洋洋,還穿了一聲新衣裳。她站在徐妝洗面前,草草一福身說:“多謝娘娘前些日子賭局裏賞的那些銀子,如今奴婢可算湊夠了贖身的錢。”

她一動沒動,依然斜倚在貴妃椅上,皮笑肉不笑的說:“湊了多少?”

剪月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臉的神采奕奕,也沒看清她臉上的神色,還是那上揚的語調:“湊了一百五十兩,就是回去徐府的路費也夠了的。”

她默默眯了眼,“你要回徐府?”

“可不是?”剪月笑道,“我的賣身契,在玉人小姐那裏,自然得回去了。聽說不久前她嫁了新姑爺,我還要給她去道喜。要不是前段日子,太子殿下禁足,我一早就跑回去了。”

玉人嫁人了這消息,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去想。她不是不替玉人妹妹歡喜,徐玉人嫁給了李修,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覓得良人。

只是反觀自己,以前是自己空有癡心一片,如今那一次山林裏的同宿,她看得出來,齊王也并非對她無情。但是即使是兩情相悅那又如何呢?齊王不會對她訴說衷腸,現在是,以後也是。兩人的緣分生生斷了。

她也覺得慶幸,被禁足在府裏。若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見了那一身紅彤彤的嫁衣,會有多麽渴望。她是妾,是齊王送給太子的禮物,她這一生都不再有資格穿嫁衣了。所以,她只差人送了厚厚的大禮過去。

但很快,她斂去了自己的失意,說道:“剪月,你雇車也不方便。這樣吧,叫悄兒幫你叫一輛馬車,送你回去吧。”

剪月一聽,笑道:“那敢情好,我本來怕您不同意就沒有說。既然您提了,那就這麽辦吧。”

徐妝洗聽了剪月的話以後,依舊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讓人看不出她的心中所想。

馬車一路悠悠地出了城,又過了林子,剪月依舊緊緊地抱着自己懷裏那一百五十兩紋銀,一刻不肯松手。又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下了。只聽車夫說:“姑娘,俺渴了,先停下來,俺去讨碗水喝!”

這馬車一路磨磨唧唧的,剪月早就心有不悅,就直接說了出來:“走得這麽慢,還要喝水!車夫,到哪了?”她一邊說着一邊掀開馬車簾子,往外一張望,只見到馬車停在一棟樓附近,再看着牌匾寫着金翠閣這三個字,門口站着幾個衣着暴露的姑娘。

真晦氣!竟然停在了妓院門口,她一聲冷哼。這時候,車夫端着一碗水出來了,說:“這是旗縣。”

旗縣離京城不遠。磨磨唧唧只走了這麽點路,她想到這裏,翻了個白眼。那車夫漸漸走近了,把手裏的碗遞給她說:“姑娘,你喝一口嗎?”

她确實有些渴了,但見到碗邊留下的車夫的黑手印,又撅着嘴搖了搖頭。車夫也不惱,自己喝了一口,然後“噗”的一聲,噴了她一臉。她正要發火,卻覺得腦子暈暈乎乎的,兩眼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又過了幾日,徐玉人收到一份家書,她才看了幾眼就掩面低聲哭了起來。李修正巧在旁邊,一把将玉人摟進懷裏,安慰道:“娘子這是着了什麽魔?”

玉人哭的梨花帶雨說:“夫君,我姐姐寄來家書說,我幼時的丫鬟在回來的路上……山路崎岖,雨天路滑……從山崖上掉下去了,連屍骨也未曾找到……”

她哭着,連連抹眼淚,低聲說:“剪月那丫頭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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