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番外一:道是無情

鄭淳站在湖邊,沒有一點睡意。

本是沒有什麽事,不過是那女子要侍寝罷了。不過,也算是大事,她今晚侍寝,說不定明日她就要飛上枝頭了,他的利刃今夜驚豔全場,對他來說當然是件好事。

應當是件好事吧。但是為什麽……他一嘆。

鄭淳站在湖邊,看着這一池波光粼粼,一時間竟望得出神。這一池的波光粼粼,到底是今夜圓月所致,還是那湖底的玉反射的光?

他忽而想起,那天晚上,她深夜追出來,站在湖邊,質問他:“殿下為何如此?我既還給殿下了,殿下留着便是……難道,殿下要将往事盡忘?”

他那時一愣,一時間沒回話。他并不是沒有看到她眼角閃着的淚光,他并非不解風情。只不過,他知道如今的自己許諾不了這女子任何事,甚至不一定能護她安危,所以只能選擇無動于衷。

但是所謂往事,不過是三年前的一面之緣。時間雖短,但是,對于他來說,卻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那時,他的母親永遠地離開了他。

那時,在他去給他母親送陵回來的路上,被他的弟弟派人追殺。

那時,母親屍骨未寒,父親另立新後。

那時,他萬念俱灰,不明白生有何義?他不明白,既然人和人在一起總是互相欺騙和傷害,那為什麽還要在一起呢?要親人,要朋友做什麽?

當他躺在那林間小路上等死的時候,那種力量一點點在流逝,一切的一切失去希望的時候,他不是沒想過,死了也好。

但是,當她出現的時候,他的生命終于閃進了一絲光明。

那個女子,不為了他的錢財,不為了他的地位,不為了圖謀他的任何。不要求回報,甚至自己賒賬買了金瘡藥來救他。她有女子的柔情,害怕刀箭,但是并不怕嘗試未知的一切。

一個女子尚能如此。

他是鐵骨铮铮的男子,竟然害怕了前路。他本來擁有一切,後來他失去了一切,但并不表示他不可以再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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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除了母後。

以前,他每日練了武,環繞在母親身邊,向她炫耀自己今日又打敗了多少個侍衛;母親每次都笑意盈盈地等着父親下朝回宮。父慈子孝,那時,他以為弟弟才是那個多餘的。

直到後來,他被追殺。當一支箭羽插入他的背脊,那撕裂的瞬間,他才明白,他錯了。

自己那點武藝根本不值得一提,當生死存亡的時候,毫無用處;他曾以為,父皇和母後,是這皇宮中唯一的真情,夫唱婦随,恩愛如初,原來不過都是鏡花水月,當鏡子破碎的一瞬間,所有的東西都會幻滅,失去蹤跡。

他不敢想,逝去的母親,倘若在天有靈,知道父皇另立新後,可會以淚洗面?所以情這一字,最是無聊,所謂癡情,不過是情人之間相互欺騙的謊言。

所以與其癡纏于紅塵,只求一時的歡喜甜蜜,倒不如目空一切,只往上爬。

他将這些想得透徹,幾乎可以說是大徹大悟。只是,想是一回事,實際又是一回事。當他親手将那女子拱手送出的時候,他并不是心如止水。

她如蜻蜓點水一般,輕盈地從蓮花樣子的箱子上躍下的時候,他是男人,同樣覺得驚豔。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随着她的舞步,到人群中去。

那女子最後将身上的銀百鳥衣微微一收,在雪地裏畫上好看的弧度,宛如剛剛展開的白孔雀翎的時候,他幾乎移不開眼。

他猛然驚醒,自己絕不可這樣盯着她看。若被人看見,害了自己,也害了她。他急忙收斂目光。

她手持琵琶,一路緩緩走來,低吟淺唱。侬侬軟語,讓他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那一夜,他闖進她的浴室,她說:“殿下,可還記得,當初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他并非沒想起,也并非坐懷不亂。

作為皇子,他早就深谙男女之事。但是,那一次,在她的面前,他卻覺得羞澀,宛如青澀的少年,感到局促。

他那時說,“你別看。”

他內心裏有個聲音告訴自己,這個女子對他來說不是別的人,但是他卻不能說什麽,不能做什麽。唯有把這一腔的心跳,收回去,藏起來。

他又想起,後來有一次自己從他那裏拿走那玉佩的時候,故意留下的一個香囊。

那香囊不值錢,那針黹功夫也不是他大男人會做的。那香囊不過是他在街上買的,樣式相似的有很多。

他之所以要買這個香囊,是因為他想了很久,玉佩必須要拿走,這玉佩是他母親的東西,宮裏很多人都認識。

但是拿走之後,他與那女子之間便完完全全斷了聯系,就好像抹去了過去。他不願忘記那女子的恩情,更不希望……那個女子傷心。

他思來想去,終不得兩全之法。後來,終于想到以物易物之法,但是又用什麽來換呢?這又難了他幾日。

有一日,他特地找了金婵來,問了金婵,女人家想要收到怎樣的禮物。

那時,金婵眼睛珠子一轉,笑道:“殿下往日送我們東西,不都是打發下人選了直接送來的。怎麽,這次是怎樣的美人,叫殿下上心了?”

不知為何,他那時莫名有些惱,像是被人發現了秘密般的惱羞成怒,他說:“本王的事,不需要你來管。”

金婵一愣,但是多年伴君如伴虎的生活還是促使她笑着說:“殿下,女人家,只要是情郎送的,都喜歡。別人送的,都不喜歡。”

說了還不是等于白說。他皺了皺眉,沒再多說,示意金婵下去了。

自那日召了金婵來詢問之後,他有一日進宮,在路上,他騎着高頭大馬,英氣非凡。卻在這香囊攤子前停住了腳步,無非是這攤子上有個小兔子樣子的錦囊做得尤為精致可愛。

他也是第一次自己買這種東西,也沒問價,丢下銀子,揣進懷裏,一蹬馬肚子,飛也似地逃了。其實,他後來想想,也不明白,自己那時,為何這樣緊張,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後來,他在她轉身去拿玉佩時,将這錦囊放在了桌上不起眼處,便離開了。他并未多說,只因話到口邊,他也無話可說。

卻沒想到她還追了過來,還他錦囊。

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麽想的,這種小兔子的錦囊,會是他一個大男人的東西嗎?自然是送她的了,她難道不懂嗎?還是說,如金婵所說,這女子并不鐘情于他,這些日子,不過是他想多了。這女子确實只是想要和他一樣,情愛之事,早已放下了?

他莫名地感覺呼吸一滞,賭氣說道:“前塵往事,不過是南柯一夢,各人都有前路要走,确實忘記來路比較好。”

他這話,像說給她聽,也像說給自己聽。

但是道理總是這樣,比現實來得容易得多。無論他如何說服自己,表面上多波瀾不驚,在遇到她的事情以後,一切本來理所應當的事情,變得難以抉擇。

後來春獵,本是到了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本可以潇潇灑灑不顧一切,只顧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可是,那個女子,最終還是成為他的軟肋。

“殿下,您當真要抽調一部分暗衛去保護那女子?”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頭,但是他還是不放心,又交代道:“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能出現。”

扳倒太子妃之後,依照鄭旭的性子,如果查出此事是她從中挑撥,一定不會放過她。之所以遲遲沒有下手,只怕是如果是在他的府裏出事,他難辭其咎。太子狡猾,自然是一點髒水都不會沾的。

他大概就會在這次春獵下手。他既要護住這女子,又不能讓鄭旭發現他對于這女子的格外柔情,否則,反而連累了她,這該如何是好?他輾轉反側,又是一夜未眠。為這女子,已經第二次了。

直到過了幾天,有兩個人跪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殿下果真料事如神,剛才太子确實要對徐良媛動手,屬下們與太子暗衛纏鬥一番,最終拖住了他們的腳步。但是,徐良媛卻和太子一同滾落山崖……屬下們不知該不該現身,特此派我倆回來請命!”

他聽罷,一下站起來,“傷的可重?如今怎麽樣了?”臉上寫滿了憂慮,他遲疑了一會兒,說:“給本王帶路。”

齊王幕僚見齊王只怕是去意已決,于是突然跪下抱住了他的小腿,聲淚俱下道:“殿下!請三思啊!皇上召見重要還是那女子重要?這個道理殿下不會不懂!殿下如果要去,就從老臣的屍體上踏過去吧!”

鄭淳慢慢低下了頭,松開了不知何時握緊的拳頭,眼神猶如死灰。做這樣兩難的決定,就好像跨越生死一樣困難,“你們快回去,一定要救出她。二位兄弟,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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