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結交

都城雜街流傳一句諺語,“一入鹽池皆市儈,坐賈行商暗通財。”說的是百行中介彙集之處,一個名叫“鹽池館”的地方,裏面藏有乾坤,看似規矩的商賈之間,另辟有生財的門路。

由于門路多,通常也吸引着衆多求雇主家的奴仆們,被逐出葉府的洗衣侍女浣紗也不例外。

她留在鹽池館的女闱裏已有三日,多數諾諾低着頭,雙眸帶着點點淚光,偶爾才瞟一眼秋席圍障外駐足的雇主,假若打量到她身上,她必然會受驚,朝後瑟縮一躲,仿似誤闖山林的小兔。

柱子那邊站着另一個小姑娘,帕子被淚水浸濕了大半,來館裏快一旬,都沒受過一位雇主的青睐,慘淡光景使她哭得更厲害了。

浣紗慢慢移步過去,背依柱身,細細勸慰着小姑娘。小姑娘感激在心,又對她傾吐一腔苦水,抽抽噎噎道:“小姐好生不講理,一發病就打我,還罵我是賊,偷了她的畫帛古玩,可憐我爹娘養我十五年,清清白白的聲譽,就斷送在小姐手裏。”

浣紗低低道:“魚家勢大,你還能拿她怎麽辦,我們做婢女的,只有這種命。”

席子外行頭在喚:“浣紗,富戶家缺一個茶水丫頭,月錢二兩三,應簽不?”靠着介紹買賣抽籌頭的行頭舉起手中的紅簽,最先看中的就是面相好、性子柔的浣紗。

雖被派發較為輕松的活計,浣紗聽了頭也不回,悶聲道:“謝行老好意,我不去。”

旁邊有一只纖長的手腕接過了行頭所持的紅簽,溫聲道:“我來勸她,籌頭仍歸你。”不待行頭反應,來人就在外衫上貫注內力,輕輕震開了行頭,在圍席外占穩了一方地盤。

“城東魚家聘司畫侍女,誰人願去?”他說道。

話音一落,浣紗就從柱後露出半張臉,怯怯道:“哥哥看我行麽?”

白領青衫裝扮的搶簽者微微一笑:“自然是行的。”

浣紗一對上青衫男子的臉,猛然看到他長得斯文俊秀,長眉明眸的,突驚呼一聲,低頭跑向了內堂,撞鬼似的逃了。

男子摸出碎銀放進行頭手裏,道了謝,追随而去。

浣紗鑽進雜街裏,左拐右拐,摸進了一家染布坊。過後門板吱呀一響,一名高挑胡姬走了出來。她的頭臉、身上裹着一件绛色長紗,左肩臂膀稍稍裸露,手腕腳踝還纏上了金鈴,每走一步,必然拂送沙沙樂聲。

她在頭上頂着一只竹筐,筐內另有盛滿葡萄酒的青瓷長瓶,一路款款行來時,纖手上揚,展露着雪霜般的肌膚,勾住了前來沽酒男子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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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姬狷媚笑着,口吐銀鈴之音:“可魯撲,可魯撲。”飛斜着眼,從男人身邊擦過。

沽酒的咕咚吞了一口口水,回頭去瞧她倩影,喃喃問道:“她說什麽?”

一名青衫男子從挑簾後走出,随口應道:“登徒子。”

他正是尾随至雜街失去跟蹤目标的鹽池館搶簽者。

浣紗之所以見他就跑,是因為認出了他的臉。

冷雙成稍稍喬裝,換作小厮模樣,并未過多修飾後,就來到鹽池館。

浣紗見他是初一,害怕再受牽連,一句話不敢搭上就逃走,并不是離奇之事。

能在冷雙成面前逃得不見人影才是不正常的。

冷雙成打量胡姬背影,确實沒有熟悉的感覺,她想了想,快步走上前,捏住了胡姬的手腕,微用力,笑道:“耶所咯波普力,非度束加?”——娘子釀酒香味遠溢,能否告知出自哪戶人家?

胡姬格格笑着,将青瓷瓶取下,拔開木塞,對着冷雙成的嘴比劃,要她嘗嘗新鮮味道。酒香撲鼻而來,甜而不膩,冷雙成卻笑着不應,腳下甚至退了兩步。胡姬熱情似火,貼近冷雙成身邊,一只皓腕順勢伸出來,抵向冷雙成的胸口。

冷雙成的眼底略沉,嘴邊笑意卻更悠然。她不再避開胡姬,讓胡姬摸了過來。胡姬作勢要傾倒酒水入她嘴中。冷雙成無奈,持瓶淺飲兩口,正待放手時,瓶底猛然被胡姬推了一把,一大口葡萄酒頓時灌進她嘴裏。

一股清綿勁頭蹿上冷雙成腦門,她立刻提力壓制,手上也沒放松,抓着胡姬皓腕不放。

胡姬通體穿着薄弱,唯獨雙手纏覆了布紗,指間套着銀鏈,勾動金鈴沙沙作響。她掙脫不了冷雙成手勁,突然改說中原話,喚來當街的男子幫她打登徒子。

登徒子冷雙成雙眸散光,有似燈花一綻,不消男子們過來圍堵,她自己就失了勁頭,暈頭暈腦地摸進街巷暗處,憑着一口氣找到了自己下榻的客棧,鎖門睡過去了。

酒睡之前,她的神智尚存,記得封閉了門窗,摸出從胡姬腕上摘下的鈴铛,做成幾道線索陷阱來警醒自己,才放心地栽倒在床上。

一覺醒來,精神充沛,窗外燈影珊珊。

冷雙成吃了晚膳,對着銅鏡整治衣裝,将頭發束起塞進胡檐氈帽中。露出的額頭太過潔白,她用茶水勾兌發膏,加點香灰,調成一碟油污灰漬,抹在額上及耳骨下。整饬完畢後,她微微佝着背擠進了福源賭坊中。

都城大小賭坊數以百計,天子腳下國法威嚴,并不敢喧鬧開市,只有福源賭坊因錢銀流通大、後臺幫襯而獨霸一方。

手持珠玉、重寶、官銀、私鑄的客人都會來這裏。

進了賭坊,裏外兩層,上下三樓。

冷雙成走到茶水鋪前,向抽旱煙的老先生遞過一筒上好的煙絲,再打聽消息時,就顯得方便多了。

老先生告訴她,晌午時進來一個黃皮臉的小厮,瘦骨伶仃的,出手卻大方,甩出一張純金打造的葉子,兌換好了銀兩,就猴急着擠進大通間裏賭錢,到現在還沒出來。

冷雙成心想,她裝作青衣驢客,去會見黃皮小厮,倒也應景。她在面上笑了笑,向老先生道了謝。

老先生是個老江湖,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說完改說的話後,他摸過煙絲筒,背過身繼續抽旱煙,再也不多瞧一眼。

大通間裏,煙氣缭繞,熱浪陣陣。各個桌上設有不同玩樂搏戲,鐘骰、牌九、押寶、棋會……常見名目都有,甚至從者寥寥的樗蒲、鬥花也有一席之地。

黃皮臉小厮擠在桌前賭得滿頭油光,臉皮仿似打了皺,額上全是熱汗。一下午過去,他輸光了兌換出來的五十兩,死賴着不走,還期望着手氣翻盤。

旁邊圍桌叫好連天,他蹩近一看,發覺是一名青衫驢客,賭得正興起,和自己一樣,額上淌着灰汗。所不同的是,他輸得精光,那人卻財運亨通,連連贏了幾把牌九。

黃皮臉小厮仔細瞧了瞧青衫驢客的臉,略吃驚,但馬上被他盛旺的牌勢吸引住了,低頭擠向他身邊。

扮作青衫客的冷雙成,從衣裝到言行并無破綻,見小厮摸近過來,嘴邊噙笑,只當看不見。“最後一把定乾坤,合計六十兩銀子,跟不跟?”

小厮混在人群裏嚷道:“跟定了!方子倒了還能砌起來!”

他喊的是行話,把牌九稱為方子,說倒字觸犯賭徒晦氣,引得賭徒們直冒無名火,只想着最後賭一把撈回本錢。

冷雙成聽得懂,沒說什麽,沉身坐定,依照規矩擡起兩手,平放在桌上。她的右手原本敷過藥,用以療治矛隼的啄傷,與她對莊的閑客們怕她出千,硬是要她解了裹傷布。她坦然聽之,把一瘦一腫的手放在大家面前,說道:“洗牌吧。”

閑客們開始洗牌,黃皮臉小厮趁機打量冷雙成的右手,見她手腫如鐵,青紫脈絡泛現,越發相信她在葉府吃了不少暗虧。

冷雙成看了一遍閑客洗牌、切牌的手法,微微一笑,對三十二張牌的排放已經有了論斷。

随後便是搖骰。骰鐘将要覆合壓下桌面時,她的左手食指稍稍朝前一拂,一縷尖細的指風就撲跳出去,震向了鐘盤,改變了骰子的點數。

取四墩牌時,黃皮臉小厮推閑客手臂,嚷着:“叫他從右邊拿牌,右邊拿牌,逢右必卑!”

閑客聽進去了,依言下令,作為莊家的冷雙成就必須服從。她伸出完好的左手,取了右邊的兩張牌,手指拂張之時,想要的點數已經落入她的掌中。

翻開,她的麽牌大于閑客的點牌。

第二位閑客接當。黃皮臉小厮又出主意:“從中斷!從中斷!斬他運勢不對盤!”閑客被吵暈了頭,也虎虎吼着下令,冷雙成依言從中間取牌,如法炮制贏了第二把。

桌前還只剩下最後一位閑客,衆人将期望的眼光壓在他身上,黃皮臉小厮站在冷雙成身邊,死死盯住她的手。

閑客先開牌,兩張天牌赫然被翻轉出來,頓時引起一片叫好之聲。看客們知道這把勝率大,個個朝着莊家那邊擠,想要瞧個底牌究竟。人流一旦擠壓過來,冷雙成所處的地盤就小了,正待她伸手去翻牌時,一只靈巧的手趁亂摸向她的腰間。

冷雙成左手翻開丁三、二四,一副至尊寶,快如清風拂柳。她對上面色灰白的閑客,笑了笑:“至寶壓天,兄臺承讓。”不知何時,她的右手滑下,緊緊鉗住了腰間的長手,讓伸手的主人動彈不得。

冷雙成牽着受痛冒汗的黃皮臉小厮離座,笑意吟吟地對他說:“今日運好,贏了幾把銀子,我請小哥泡湯去。”

小厮未曾料到冷雙成的手勁中竟是痛中帶冷,困窘得說不出來,連連點頭。她偕着他并肩離去,輕聲笑語的,衆人見着,還以為是賭徒相約泡湯喝酒去了,咂了幾句嘴又将他們抛在腦後。

只有茶水鋪裏抽旱煙的老先生,回過頭來看了看倆人的背影,嘆口氣,将消息回傳給哨鋪。

哨羽拿到口信,迅疾傳向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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