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進館

正街白玉坊門上挂着赤金牌匾,上書“四夷如一”四個大字,字體由金粉勾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牌匾橫亘在街頭,具有無以言說的威儀,從來只有路人在坊門下低頭行禮,還從未有過來客長驅直入、對它不屑一顧的橫事。

一隊雪甲騎兵迅疾駛來,所持的劍戟鋒芒迫得路人紛紛躲避。領隊之人穿着銀色錦袍,袖攏銀色蔽罩,頭纏銀色絲縧,背負銀色胎弓,一陣風地闖過牌匾時,鎮守在四夷館正門前的護院們,突然認出了他是誰。

護院紛紛降階相迎,恭敬行禮,呼道:“銀光公子駕到,四夷蓬荜生輝,有請!”

銀光并未下馬,提着馬缰站在正門前,白馬通人性,撅撅蹄子就不動了。

前院灑掃的婢女們齊齊藏在門後,相互打聽道:“他就是謝銀光?兵部尚書家的公子?”

蕭玲珑一早就塗抹了臉泥,捏成一個小姑娘的樣子,混進了四夷館的仆從中。這時她從人後伸出個頭,瞧了瞧,應道:“是的。”

婢女們悄悄吸了一口氣,蕭玲珑幹脆兜了底:“聽說他們家勢大,去年燕北打仗,一半幽州的子弟兵都姓謝,随公子心意調遣,謝家軍還沒出戰,遼軍就退了,就是要避開他們的鋒芒。”

這話落地後,婢女們看向銀光的眼光裏多了一些崇敬之情,同時也明白了為何銀光駐馬不應禮後,門外的護院們依然恭敬有加的原因。

蕭玲珑見外院仆從們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悄悄朝中院摸去,可是看管院落的武丁大手捭阖,又将她推回了原處。她怏怏然走向門口,學着婢女們的樣子,低頭分列兩旁,恭迎客人進門。

擡頭偷瞄一眼,看見一道白衣落落的身影依然站在對面樹下,氣勢沉靜若水,她的心情又無端變得好起來,暗想着,初一那傻樁,還杵在那兒吶,誰叫他一定要堂堂正正進門來拜訪魚小姐,現在可好,連門檻都摸不着。

她再擡頭沖着極遠的樹下送去一個媚笑,也不管對方是否能看到。

白影子冷雙成沒動,但門前的銀光卻回頭看了她那邊一眼,再轉過臉時,不複溫和表情,甚至帶了一絲冷峻。“世子府的人,你們也敢攔麽。”他坐在馬上招招手,身後騎兵們虎步向前,用鈎爪長鐮槍抓破門框,再合力一拉,拉得八扇朱紅門碎裂,而護院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不敢有絲毫的動作。

銀光朗聲說道:“我家公子片刻即到,随行者還有公主,再之後便是使臣大人,禮館正門狹隘,迎候不了兩架馬車,理應拆除。”

蕭玲珑聽到後面還有進門的人,連忙把頭一低,悄悄退向了燈柱後,盡量隐蔽身形。

護院們面面相觑,不知世子府的人為什麽突然勃發出怒意,将正門拆除了,但因來者不善,他們也只能恭候着。然而,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後,他們并未等到公主使臣車駕的到來,倒是銀光下馬回身,面朝對街拱了下手,朗然道:“公子喚初一先進去。”

站在樹蔭下的冷雙成,緩緩走過街道,出現在衆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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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院們這才明白,先前銀光公子所說的話意——被阻擋在外不能進門的世子府人并非是來勢洶洶的馬隊,而是這個看起來溫文可欺的白衣書生。書生頭戴烏冠,身穿深衣,面容清雅如白玉,衣袍上綴飾的玄色衣緣,沿着一副修長的身形抻下來,将他襯得更加秀挺如木。

他們看他穿着素樸,身上又沒有各大院府的徽志,只當他是個寒門學士,哪曾料到招惹到了世子府上。

趁着世子車駕還未前來,騎兵隊還未大動幹戈,他們好好地請着書生走進門去,将破損的正門灑掃一新。

冷雙成對着所有人行過禮後,從容走進了四夷館。館內飛檐重樓羅列,堂宇寬靜,一眼看不到邊際。

銀光将雪衣騎兵留在院門外,快步走過臺階,趕上了冷雙成身邊,低聲道:“初一有難處,怎麽不回府去找公子?即使不便,擡出公子的名號,也足以成事。”

冷雙成平靜答道:“小難而已,怎能随便驚動公子。”

銀光橫跨一步,攔住了冷雙成的去路,斂容說:“初一不可再這樣随性行事,你有所不知公子的脾氣。公子向來護短,看不得身邊人受半點委屈。我們外出執行命令,一定要妥善處理幹淨,稍微留了纰漏下來,引得公子親自動手去處置,所牽發的結果,往往就極慘烈了。”

冷雙成恭順答:“多謝銀光提點,初一謹記在心。”親自驚動秋葉出面的後果,實則她是知道的,向來無法善全,因此她極力想私會魚小姐,便于詢問木先生的事,不至于驚動了秋葉,又生出其他的危險枝節來。

銀光确是不知道冷雙成的心思,只當她像往日那樣随口應下,過後依然我行我素,忍不住說出了一則故例。“冷琦在世時,曾去揚州落英閣學劍舞,被人笑話說‘勾欄瓦舍之子,又何必修習精巧技業?’公子聽後就蕩平了劍舞閣,還将譏笑者抓來抽了手筋,讓他終生舞不得。”

冷雙成垂眼,慧睫輕輕一抖,低聲問:“落英閣裏……現在還保持着原貌麽?”

銀光驚異:“你為何不問關鍵處,比如冷琦的劍舞學着了麽,偏生去問細枝末節的東西?”

冷雙成苦澀不能言。落英閣是師父生前居住的地方,若有機會,她必定會去拜訪。即使師父已經不在了,多親近一些往日的熟悉地境,嗅嗅滿園梅香,于她內心的思念而言,也是好的。

聽到故閣被秋葉毀了一座,她抑下滿心的不喜,還是順着銀光之意問了問:“冷琦為何要學劍舞,最終學到手了麽?”

銀光自得答道:“由悟性高的冷琦出面,有什麽學不到的。他學劍舞,是想在公子壽辰上助興。”

兩人正說着,來到了中院廣闊的垂花石子路前。路分兩邊,向左走是前去應四技雅術考核,最終能見到館主之面;向右走是迎接禮賓的高樓,可享受歌舞升平的繁華美景。

冷雙成頓住了腳步,問:“銀光選擇哪條路?”

銀光笑答:“我随初一前去。”

“銀光不需侍奉公子麽?”

銀光含笑:“公子特意吩咐過了,要我跟着你。”

冷雙成面上笑容不變,心底卻在一緊,秋葉是怕她逃走麽,竟然派銀光來盯梢。她說道:“公子何必擢你來看住我,四日後未完成任務,我必定回府領罰,請公子放手先給我充裕時限。”

銀光卻莞爾道:“初一誤會了,公子知你心善,不忍對魚小姐使惡,因而喚我,有必要使用武力時,絕不勉強你動手,均由我代勞。”

冷雙成聽後抖了抖眉,暗想道,他做事倒是直接,這樣大張旗鼓地使惡,無非想損傷魚小姐的顏面,還迫得魚小姐出招應對,可随後她想親善魚小姐,套出一兩句有關木先生的內情話來,可就難了。

一旁銀光躍躍欲引弓,她連忙壓住他的手臂,斂聲道:“既來風雅之處,就行風雅之事,若我能通過四技考較,入了魚小姐的帷堂之中,實可不必做出唐突雅境之舉。

銀光想了想,應道:“也好。”

身後傳來橐橐靴聲,儀仗侍從進院清理道路,手持熏燈暖爐的宮女跟進,雪衣騎兵、錦衣侍衛等最後長驅直入,布滿了右邊院落,以策貴主安全。

秋葉穿着紫袍走進門來,突覺靈慧并未跟上,不由得緩了一緩步伐。靈慧提着裙裾小趨而入,微微有些輕喘,見秋葉先是走得急,後似是延緩了身形等着自己,內心還是歡喜的。進院後,她随意掃了一眼左側,察覺到了不一樣的地方。

銀光出身不凡,又深受秋葉寵信,此時卻站在一名白衣書生後,竟是做陪襯的,讓她玲珑心肝一動,問出了疑惑:“那男子是誰?”

秋葉看了一眼冷雙成,冷雙成正站在花樹下,肩膀擔着一兩枚軟紅,微低着頭向這邊示禮,風度翩翩,清隽猶然,不見一絲離府後的落拓意态。

他遽爾冷了聲音:“初一。”

靈慧聽出了秋葉的冷淡,心下一寬,又問:“公子的門生麽?”

較之冷語,秋葉這次甚至不答,徑直去了最後的會賓樓。

靈慧不禁再細細打量了冷雙成一遍,正巧冷雙成擡起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我是第一次見到他,他卻似乎知道我是誰。”靈慧納悶,沿着垂花路朝前走時,又忍不住回頭去打量。冷雙成待禮節行完,才拂開花枝朝左走,路旁花木探出了欄杆,牽絆住了她的衣角,她伸手一拾,将衣裝整好,繡飾了金雲的玄色內襯顯露出來,就這樣毫無端倪地落入靈慧眼中。

靈慧久居宮中,知道金雲章紋的意義。若是用在女子身上,那即表示嫔妃貴婦禮制;若是用在男子衣上,即可表明他的貴族身份。可秋葉嘴裏的“初一”,似乎無任何出身可言,為什麽敢逾矩繡飾章紋呢?

只有一點合理的解釋,那就是秋葉要初一穿上的。

靈慧醒悟了過來,攥緊了手中帕,回頭低聲吩咐心腹宮女,要她務必打聽到初一的根底,随後不論自己在何處,在做什麽,直接将消息遞上來。

宮女得令離去。

冷雙成走出中院拱門,突然頓住了腳步,一旁的銀光不解:“怎麽了?”

冷雙成微微笑道:“去四樓考校,少不得穿梭往來遞話兒的丫鬟,銀光一身男子氣概,怎能被我委屈做低小之事。”

銀光想想也對,順意說道:“不如我指派一名宮女過來。”

冷雙成狀似無意朝後看了看,指了下一直遠遠跟在身後、手捧暖爐的婢女,說道:“就她吧。”

銀光深記公子成令,只管看住初一,閑雜人等并未放在心上。他應聲好,招手喚婢女過來。

扮作迎賓婢女的蕭玲珑慢騰騰走到兩人跟前,低着頭不說話。冷雙成傳音成一束,送進她耳中:“你越是表現得自然,世子府越是看不出來,先前你不是愛笑麽,來,對銀光公子笑上一笑。”

蕭玲珑這次确是笑不出來了,木着臉朝兩人福了福身子,退至一旁說道:“謹聽兩位公子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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