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揣度

竹樓懸挂牌匾,上書“士游”二字。冷雙成偕着銀光、蕭玲珑進了第一座樓,便仔細打量四周。壁上挂滿漢儒教義字幅,飛龍走鳳,筆法不一。正中設置一道石屏,镌刻着孔聖人聞韶樂的畫像,畫像前有桌案,案上擺放四書五經典籍,案後跽坐一名白衣書生,裝束打扮風雅翩然。

銀光料想書生就是主考,揚聲道:“請出題。”

書生起身以左掌撫托右掌背,行了揖禮,爾後正襟危坐,垂目斂容,依然不答話。

銀光溫聲再喚:“閣下若不出題,可表明與我同來的初一已勝出,請放行。”

蕭玲珑打探的消息多,在兩人身後輕聲細語地說:“公子有所不知,竹樓把關第一技,據說是從來不出考題的,讓來人自行應答,這種考法,也不知讓多少飽讀詩書者敗興離去。”

冷雙成走出兩步,回了書生一個揖禮,微微笑道:“兄臺束儒衣,執儒禮,盡顯聖人遺風,多謝兄臺的提點。”

銀光心喜而問:“初一知道了什麽?”

冷雙成答道:“考題其實已出,就在竹樓牌匾上。”

“士游?”

“正是。”冷雙成和聲道,“古人曾作《士游篇》,詢問‘士可游乎?’千百年來受學子争議,未得定論。但觀竹樓畫像,擺出了孔聖人聞聽韶樂的雅态,那便表明孔聖人也曾游宦于外,算是游士一人,因而讓我推斷出館主的心意:可游。”

主考的書生剎那擡頭,直視冷雙成面容,眼瞳明亮如水。

冷雙成走到案前的竹席前,整衣跽坐,對書生說道:“入館需随俗,我便按照館主要求,答複‘可游’之理。”

書生雖未說話,但她的猜測得到了印證,只見書生執筆頓腕于宣紙上,準備記錄她的言論。

冷雙成沉吟一番後開口:“古禮有雲,男子生而射六矢,以示志在四方,既從學,為何不游?聖賢去周問禮,在齊聞韶音,退而修經義,《雅》《頌》适得其所,游學之故矣。廣游而搏學,知山川風土、民情世故、名物度數、前言往行,集仁愛一身,方能慈眄一鄉,進而推及一國。”

書生揮墨如疾,冷雙成看他字體,就知牌匾上的“士游”二字出自他手,心裏不由得贊賞他的雅技,最後結語:“士必外游,可內修身心外平天下國家。”

答複落地,書生就離席行禮,溫聲說道:“初一慧才,已通過文賦考查,請。”他拉動繩索,晃動金鈴叮當作響,即刻有文童小趨進門,延請他們越過石像,進入第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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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樓裏熏香四溢,左右各設檀木桌案,擺放着畫具及木盒,主考丹青才藝。

畫師站在屏風前,對進門的冷雙成三人說道:“本樓專司丹青妙手之事,可分為作畫與評畫兩種,任公子選取其一。若是公子兼修兩門,且悉數通過考查,便可贏取一次休沐機會,不知公子贊同否?”

休沐是指請辭中斷考核,便于休憩整裝一番,也可留待日後準備妥當再來。

冷雙成點頭:“無異議,請出題。”

畫師問:“選擇一種還是兩門?”

“兩門。”

蕭玲珑悄悄踩冷雙成腳跟,低聲道:“初一能畫麽?”明明離開客棧入館之前,她問過冷雙成的四大技,冷雙成只笑着答:文才書法尚可,棋畫音律欠缺,其餘偶有涉獵,難以成就一家之能。

蕭玲珑當時還翻了個白眼,哼道:就這點斤兩,還能入館拜會到魚小姐?不如向本公……姑娘請教,本姑娘能保你過舞樂一關。冷雙成卻笑而不答,惹得她惱怒跑出了房門,先摸進四夷館中。

銀光極是相信冷雙成的才能,伸手将蕭玲珑隔遠一些,微微笑道:“你不知初一的厲害,連公子都說了,初一是深藏不露之人。”

蕭玲珑癟了癟嘴,心裏想,那就讓你們看看,誰才是深藏不露的。

冷雙成是否深藏不露,決計不會在臉上顯現出來,從頭到尾,她的言行舉止一派從容,唯獨只提了一個要求:“先研習畫卷。”

她說得客氣,畫師也就排開了數個盒子,詢問道:“每盒各具不同畫卷,有山水、田院、竹石、禽鳥、庭寮、闾巷,公子擇哪一種?”

冷雙成指向最為富貴的紫檀木盒,畫師打開後展示了畫卷,是一幅庭寮夾院圖。

畫卷懸挂起來,冷雙成細細打量,因所知有限,考究一刻也沒看出是沿用了哪派畫技,不過她心細如發,從前朝官宦流落至今世民間,積累了較多的閱歷,她再仔細比較一番畫作內容,果真找出了異常之處。

“閣下想問什麽?”

畫師問:“此畫屬于南北中何種派系?”

冷雙成搖頭:“無南無北,應是館主獨創之作。”

“何以見得?”

“中和二字。”

“請釋疑。”

冷雙成在葉府裏兩次參詳過南北畫卷,又得到過秋葉的親自指點,對南北畫技有所了解,現今考題裏的畫作,形、神、色兼顧了兩派特點,卻在布置庭院構造時,落下了诟病。

冷雙成推敲,應是館主故意為之。

她突然又醒悟到,或許魚小姐在極早之前,就進行過“中和”技法的嘗試。

秋葉曾給她看過一幅畫,勒令她懸挂在榻前日夜參研,她被迫無奈地看了多遍,可謂對畫法、畫風了如指掌。

畫上,即是把秋葉的身姿與冷琦的顏容配合在一起,竟也不顯落差。

推敲到這裏,冷雙成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說道:“畫作中分南北兩個方位,北上處的院宇俨然,一棟一檐的砌造,從未逾越舊制,盡是朝着一個方向。南下的的屋舍卻是一派閑适,無重疊檐瓦,無規矩布局,線條層層朝上起伏,将要與北方院落的輪廓融合。”

畫師默然半晌,過後點了點頭,說道:“釋疑無誤,公子眼慧。”

冷雙成躬身:“承謝。”銀光認同地笑笑,蕭玲珑則是輕舒一口氣。

評畫過後即是作畫。

畫師指向備好畫具的桌案說:“請公子自行酌意,作一幅畫,需讓館主滿意。”

銀光的笑容不禁透冷:“若自行酌意,題考太過寬泛,他人又難以揣度館主心意,難以顯示本場較技的公平。”

蕭玲珑暗自贊同。

冷雙成想了想,應道:“無妨,讓我試試。”她朝蕭玲珑示意:“煩勞姑娘過來研墨。”

蕭玲珑躊躇一下,走到桌前開始研墨、鎮紙,伺候冷雙成作畫,在嘴裏極為小聲地說:“以後別随意使喚我,我不樂意。”她低垂着眼,薄唇緊抿,唇角微微翹起,讓冷雙成可清楚地看見她的不悅。

冷雙成暗哂,玲珑到處讨營生,偏生愛在她面前端架子,不是抱怨床硬被子冷,就是嫌棄她提回的糕點不合胃口……她像往常一樣不多做計較,斂住心思,開始挽袖作畫。

蕭玲珑站在一旁,伸出纖侬合度的手腕,捏住衫角,不急不緩地磨着墨錠,姿态異常沉雅。她低眼去看冷雙成的畫作,每逢見着鋒筆勾勒走向細微時,就束音提醒冷雙成轉換力道:“加一成力,需重一些。”

只是她的內功有些不濟,不敢多出聲提點,怕束音傳話時,會被旁人聽見。

冷雙成明了,玲珑原來不僅會舞樂,還會丹青繪畫。她自己的能力也足以完成這項考核,但又轉念一想,玲珑來自北邊,說不定更是了解北畫內涵,在眼前不改變魚小姐所習慣的“沒骨托染”畫法下,她稍稍加重力道,信玲珑一次又何妨呢?

冷雙成提筆加了一成力,蕭玲珑在旁微微一笑,束音道:“信我準沒錯,我知道魚小姐的品味。”

小半時辰過去,畫作終于完成。

冷雙成臉色沉靜,無絲毫異狀。可她畫的,卻切切實實是魚小姐的拓作,只是修改了原畫的部分內容。

秋葉身着世子冠服,站在城牆上遠眺北方,燕北天空響晴,一只鴻雁越過崇嶺,腳縛青囊,将要與他送來書信。

最緊要的是,她的傳神之筆。

三五筆勾勒處,秋葉的眉眼躍然紙上,極盡靜美氣韻,望向束信鴻雁的目光裏,也少了許多冷峻之意。

若說魚小姐沒有親自瞧見秋葉的容貌、神韻,那她冷雙成可是原原本本描摹出來了,而且畫作中還使用了木派的“沒骨托染”技法,想必能讓魚小姐滿意。

畫師睇視畫作一刻,訝然說:“此畫可有名目?公子又如何能揣摩館主心意?”

冷雙成微微一笑:“仍是‘中和’二字。”

“請釋疑。”

“秋葉公子被封為南府世子,采邑揚州,文才武略冠蓋天下,可勉強将公子視為南派代表。前年起,公子為國征戰,在燕雲大動幹戈,想必北方游牧之國領略過公子的厲害。若是公子釋手兵器,心待書信,與北方多存親近之意,豈不是極大體現了館主的意圖——促進南北和平往來,免除戰火兵燹?”

冷雙成之所以敢如此下論斷,是因為銀光向她透露過,遼使進京的目的——議和。秋葉迫她找出魚家與遼國相通的證據,她在釋疑畫作時直接說出來,也可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魚小姐若是應了,可見冷雙成的推斷是正确的,她确實心系遼國之事,主張竟是和遼使不謀而同。

魚小姐若是不應,那便證明她無心國事,南北文華融合、征戰攻掠于她而言,都是漠不相幹的外物,體現“四夷如一”天下道義的四夷館,也沒有挽留她的必要。

更何況,冷雙成敢斷定,魚小姐必定對秋葉有着不同尋常的私念,是兒女之情,還是因為冷琦之故進而生出的青睐,她無從得知,但畫出一紙佳公子,贈與譽滿京城的美人,也是相得益彰的。

二樓金鈴徹響,冷雙成順利通過第二關考核,來到夾院裏休憩。銀光溫聲告辭,去了最後的會賓樓。

冷雙成坐在池水旁,出神看着浮萍下探頭的錦鯉。蕭玲珑見四周無人,一下子坐下來,将雙袖鋪在石桌上,擱着臉碾來碾去,嘟哝道:“還要多久才好啊?我肚子餓了。”

冷雙成回道:“不怕臉泥掉麽?”

蕭玲珑立刻坐正身姿,淡淡說道:“初一餓麽?”

日色遲暮,風送冷香,冷雙成推算時間,也确實到了大肚蕭玲珑進食的時候了,起身道:“走吧,我帶你去吃面糕。”

蕭玲珑攔住她:“不如嘗嘗四夷館的手藝?”

冷雙成想了想,決定遷就蕭玲珑的意思,轉身朝偏院走去。

蕭玲珑又攔住她:“你坐着,我去取來。”

冷雙成失笑:“剛才你不是說過,不樂意我使喚你麽,那只能勞我走一趟了。”

蕭玲珑将帕子朝冷雙成臉上一拂,假笑道:“唉喲瞧你說的,這麽見外。這次我十分樂意,你乖乖坐這兒等着。”一陣風地走了。

蕭玲珑前腳剛出院門,銀光就緊跟着走到冷雙成面前行禮,笑道:“燃燈後考查音律,我已打聽好,據說是聞音辨樂的考法。我怕初一前兩場虛耗了精力,對于後面的音韻有所不備,特地請來公子助你。”

冷雙成驚然回頭,果然看見紫袍秋葉負手站在樹下,容顏凝雪,風儀清美,仿似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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