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聞音

寂靜小樓未啓聲樂,檐角風鈴叮咚作響,仿似已奏起了一折韻曲。樓內雕花閣三面設置青竹垂簾,簾後靠壁依立攢寶架,架上盛放着光彩奪目的夜明珠。珠光寶氣的隔間裏,另有諸名樂師端坐在樂器後,清雅如仙,靜待音考的開始。

閣外卻是一片漆黑。

雕花門從中推開,輕緩走進兩道身影。

紫袍秋葉身形較高,平持冷雙成的手進來,像是在掌中托着一塊珍寶。他穩穩地牽着她,将她的手始終放在胸口之高度上,顯示出了極大的禮遇。來到空地裏的氈席前,他擡袖輕壓她左肩,她會意過來,整衣跽坐,不回頭說道:“公子請回避,以示音律考核之公正。”

她是先聲發人,遣走護她進門的同伴,也就意味着,江湖中常見的“傳音入密”手段不可能在她身上實行,畢竟暗施者需留在同一場地裏。她的做法如此正大光明,得到樂師一致贊許。明知她看不見,他們均是坐在閣子裏欠身行了禮,再持起了樂器。

秋葉的眸子似鷹隼一般,明銳掃過全場,察覺無異狀後,他才放心離開了閣子。臨走前,他擡袖撫向她發後,發覺她已将發絲束在烏冠裏,遂作罷,改而從袖中取出一塊溫潤的玉,躬身放進她手中。

玉璧清清泛光,柔和而不失色澤,與閣子裏的夜明珠遙相輝映。落進冷雙成手心裏時,像極了剛才那雙手給予她的感覺,既冷靜,又和雅。

她捧着玉璧跽坐在氈席上,于萬千黑暗中散發出一點柔和的光,映着靜谧的面容,仿似一名虔誠的參拜者。秋葉站在回廊上,融身進無盡冰涼夜色,那一點點滲出的光已經足夠讓他追尋到溫暖。

閣子裏,冷雙成朗聲道:“請賜教。”

随後古樂奏起,聲音沉渾深遠,時常傳來編鐘與笙簫的合鳴。兩者相和,如同金玉交輝,到了尾聲,突又上揚,直送凝重回音到天籁。

冷雙成守禮聆聽,直到一曲終了,才出聲打破寂靜:“古楚樂曲。”

樂師問:“何名?”

“《慨歌》。”

奏完楚樂的樂師們微微點頭,看向第二個隔間裏,裏面的樂師随之演奏出一支空靈的曲子。冷雙成答道:“齊地《清風散》。”

兩首曲目過去,她答得不差分毫,文華修為使得樂師們動容。不是他們托大自身的技藝,而是這兩支曲子據說是館主從失傳的古籍中尋訪到的,平常人決計不能有幸聆聽到。

樂師首座難免要問:“公子是如何得知這兩首曲子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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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雙成從容答道:“幼時經受父親教導,曾研習過古地之音。”

首座心想,館主千辛萬苦搜尋到的,在他人眼裏,不過只是啓蒙之樂。若要攔住他闖進第四樓關,只能彈奏絕響。

說是絕響恰如其分,當初館主從木先生手裏繼承來文賦、丹青、音律、舞樂四類古籍時,除了《慨歌》和《清風散》已被塵封了兩百年,書冊的最後一頁,還記載着撰寫者編創的一首孤曲,名曰《紅楓渡》,言稱從未示之于衆人。

首座持笛,輕吹出聲,有意将宮調起得低沉,将音境渲染得過于悲涼。根據古籍手抄來看,紅楓渡應是一個地名,坐落在揚州,密林疏水相環繞,靜美得如同仙境。仙境之音,本是清越悠揚的,他偏偏反其道行之,有意在加大盲聽的難度。

冷雙成一聽樂聲,身形就如凝注了一般,一動不動,只有掌心的玉璧拂散源源不斷的光輝。

首座很滿意這種效果,示意其餘樂師拾起樂器合奏。

哀怨的變徵之聲萦繞在梁柱之間,像是戀人分離的悲泣,又像是易水送別的悲鳴,着實感染了聆聽者的情緒。

一曲終了,冷雙成已躬伏在氈席上,仿似正承受着錐心之痛,嘴裏寂然發不出聲音。懷中滲落的玉光,照着她的臉龐,只向外透出一點蒼白色。

首座斂聲問:“此曲何名,公子可有答複?”

冷雙成恭敬叩首一記,擡起頭來,啞聲說道:“天籁回響,入耳難忘,在下謙卑,願再聆聽一次,以辨析此中真意。”

隔了那麽久,她竟然聽到了熟悉的曲子,由諸位樂師變奏演繹,實則是一種難言的孤寂。

她暗想,父親,你所編錄的四藝技巧,終于後繼有人了。

雖說她不知道,父親親創的畫法和編曲是怎樣流傳下來的,但聽到《紅楓渡》曲韻響起時,她就知道自己的推斷錯不了。

幼時所生長的紅楓渡,确實是一處陶冶心性的佳境。父親要她站在楓林間,靜心感受風中的每一絲氣息,那些疏疏拂落的葉子,緩緩流淌的溪水,漂浮山巅的霧霭,花叢中振翅的飛蟲,不管過了多久,命運讓她存活幾世,自然界的饋贈都會烙印在記憶深處,給了她溫文如月的親和力度。

她為了再聽一次父親的編曲,不惜假托未聽明之由,向樂師們叩頭請奏。

曲高并非和寡,懂得《紅楓渡》的人不止冷雙成一個。

秋葉站在窗外,看見冷雙成傷神落寞,猜她應是領悟到了曲子的一二精髓,就是不知為何說不出名目。他曾去揚州的落英閣處置事務,掌教音律的樂師在屏風後獻奏一曲,并釋義說,曲高難免和寡,當獨奏一次呈送知音,願公子賞識。

秋葉賞識了曲子,但并未接見樂師,現在想來,那人的名字,應是木迦南。

秋葉聽得冷雙成自述身世後,就派人徹底查探了一番,據官府庫架房的文冊記載,兩百年前,确有一名冷布賢的尚書右丞辭官歸隐,膝下有一女,未記名諱。再查杏林史載,梅花神針第二任掌門梅落英隐居落英閣,其後人世代從文修樂,禮尚文雅之風,鮮少在民間走動。

秋葉想到,如此來看,那木迦南極有可能是梅落英之後,兩百年後,竟與初一有着割舍不了的聯系。

他火速搜尋木迦南的下落,意欲先發制人。幾日後,哨羽回報,木迦南陷落在北方遼軍轄地裏,不知生死。

他喚哨羽繼續打探,在冷雙成面前不動任何聲色,隐瞞了木迦南的消息。

不得不說,尚未謀面的木迦南,已經深深入了他的眼。

在冷雙成的躬身請求中,樂師們再持起樂器,準備再奏第二遍紅楓曲。一道悠揚的破空之聲從窗外傳來,聲音醇厚,承載着吹笛者深不可測的內力。秋葉持笛一奏,宮調啓聲歸位,無形的張力迫得樂師們紛紛效仿,跟在他之後演奏起正音曲目來。

眼前雖有布巾蒙眼,冷雙成也能感受到久遠的清越之氣撲面而來,像極了兒時的記憶。

洗淨鉛華後的雅樂雅韻,又由技藝高超的知音吹奏出來,機會不可多得。

她深深閉眼,呢喃一嘆:“多謝。”

曲聲終了,樂師們喟然無言,冷雙成将玉璧收入袖中,站起身來,壓袖向閣子內外行了一禮。“紅楓流霞、夕晖漫天,素來是揚州一大景致,若在下沒聽錯,諸位大師彈奏的,必定是取意于景的《紅楓渡》。”

首座回道:“公子耳聰目明,學得才高藝絕,我等恭送公子進入第四樓。”他伸手拉動繩結,竹簾後的珠光随即被遮掩,閣子內外降下一片黑暗,輕輕的筝曲滑落入地,似峽谷流溪,潺湲有聲。

冷雙成取下遮眼布,在一地的雅音裏轉身離去,比她更快的,還有一道微溫的身影,紫袍光澤熹微,正負手走進門來。

冷雙成止步:“公子有何見教?”

秋葉回道:“我來完成‘知禮’之舉。”

冷雙成想了想,才記起剛才怒斥他的話,不正是說了他不知禮,需束縛言行的麽。秋葉徑直執起她的手腕,牽着她朝外走。

她急避,沒掙開,腕部更是受了一層重力。

他在夜色裏說:“持手相送,有來有去,你再掙紮,便是恬不知禮。”

她暗嘆一口氣,果然不再掙紮了。

走到光亮處,他沒有再為難她,放開了手腕。

院外有小僮候着,見着他們兩人出來,施禮說道:“館主雅慕公子才藝,決意将第四場舞樂推送到會賓樓去,一來邀請世子、使臣共賞,二來恭迎公子指正。”

小僮離開後,會賓樓上下燈火齊明,綿長金鐘敲擊之音層層回傳,衆多的美人、侍從如同走馬燈一樣忙活了起來。

小院裏,冷雙成看着秋葉說道:“魚小姐想見公子?”

秋葉冷顏:“因你才得而見到。”

冷雙成暗哂,面色如常退向秋葉一旁:“公子先請。”又記起玉璧在袖中,取出來,雙手呈送到秋葉面前。

秋葉垂手越過她:“連過三關,賞賜與你,焉有再取回之理。”

冷雙成由衷說道:“重寶希貴,誠不敢受,公子不可勉強我收下。”

秋葉冷聲回道:“我懷裏的書束,你摸走時,怎不說‘勉強’二字?”

冷雙成擡手摸了摸臉,覺得面皮有些燒人,沒再接話。玉璧既然還不回去,她暫且先收下,就怕他随後又讨要什麽回禮。

她孑然一身,無任何傍依,以他所言,都是他賞賜的。

秋葉很能揣度她的想法,頓步轉身看向她:“作為回報,我只需知道你的名字。”

冷雙成利索回道:“初一。”

“本名是——?”

“公子喚我初一即可。”

夜色中的秋葉突然朝冷雙成邁進一步,冷冷道:“再推脫不說,必不輕饒。”

冷雙成默然一下,回道:“其實像我這種人,有無名字叫喚,已是無關緊要之事。”來秋葉莊院那天,正好是初一,所以院裏的人依照慣例給她取了個名,作為編號記錄進奴籍。

“于我而言,十分重要。”

冷雙成看着夜色裏的秋葉,他的眼眸明亮如水,不曾蒙塵過。她不再堅持,如實說了:“冷雙成。”

“可有小字?”

“初一。”

秋葉突然轉身就走,冷雙成跟在後,溫聲說道:“公子賜予的這個名字,我可是十分歡喜的,就喚我初一罷了。”

“冷雙成。”秋葉突又停止前行,險些讓她一頭栽向他後背,他如孤傲天君一般站着,冷冰冰砸來幾個字,“謹慎些。”

冷雙成躬身:“敬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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