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聆聽

十裏解元亭,十裏長相思。

魚鳴北擁着厚厚的衾衣,坐在石亭之中,癡癡地看着夜色裏的石子路,似乎在等待一個從不會來的人。幾支玉蘭燈架圍簇在她身旁,明麗的光輝映着她蒼白的臉和幽黑的眸子,溫暖與凄清一相襯,她的容顏顯得越發哀怨了。

馬蹄得得,帶來一支錦衣侍從随行的車隊。程香推開車門,放出冷雙成、蕭玲珑兩人,然後在冷雙成的服侍下,襯着她的手下了馬車。

魚鳴北癡癡的表情在看到冷雙成的臉那一霎,突然發生了變化。她用力咬着淡而無色的下唇,兩手抓住衾衣衣緣,仿似帶着深仇大恨,眼裏也迸發出一股尖利的光彩。

“誰叫你來的?我不想見到你!你給我滾開!”魚鳴北喊了幾句,氣力有些不繼,開始猛烈地咳嗽,一點點猩紅的血如梅花一般,撲濺在她雪絨上,觸目驚心。

冷雙成朝程香苦笑一下,程香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給冷雙成,随後走到魚鳴北身邊,細細地勸着她。待魚鳴北完全平靜了下來,冷雙成才在解元亭裏有了一席之地,能夠坐下來聆聽,正式與魚鳴北搭上話。

而程香與蕭玲珑就被閑置在亭外,沒受到禮待,好在兩人也不在意,随處走了走,查看魚老爺重金修築的亭臺山景,相伴而游,倒也落得自在。

侍從奉上熱茶、暖爐、熏燈等物,靜靜退向屏風外。

亭子裏兩道人影相對無言。

魚鳴北細細打量着冷雙成的面容,眼光像是裁冰刀,一點點在冷雙成的臉上刻下冷意。

外間早有傳聞,魚家小姐因癡情不得而瘋魔入心,言行舉止已有些失度。

此時她的種種光景,符合傳聞講述。

魚鳴北一直活在冷雙成聽見的傳言裏,今晚得以無阻礙的見面,費了冷雙成不少力。冷雙成罔顧魚鳴北恨恨的目光,溫聲道:“小姐可知我來意?”

魚鳴北冷笑:“自然知道。”纖瘦的手又挽上了衣緣,兀自帶了一些不甘心的顫抖。

冷雙成投遞拜帖,殷勤問候魚鳴北的傷勢,還提及到遼使對小姐當晚施以援手的感激之情,點滴不露她的懷疑。随拜帖遞進去的,還有一幅魚鳴北親手所作的畫卷,以及她所聲稱的公子口谕。“原璧奉還,切勿為念。”

明知道這八字是在病重的魚鳴北心頭插刀子,冷雙成還是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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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她獲得了魚鳴北的仇視。

夜風中,魚鳴北緩緩開了口:“你是女人?”

只有陷入癡迷中的女人,才能對心上人身邊的寵侍異常警覺,甚至不需要求證。

冷雙成爽朗應是。

魚鳴北低笑:“果真如此——可是我好不甘心!”

冷雙成面色沉靜地坐着,也未表現出怎樣的喜悅。

魚鳴北輕咳兩聲,用雪帕抹去了嘴邊血,緩慢地講述了一個故事。“五年前,我在北方游學,遇見了木先生。先生教導我課業,稱我‘年少聰敏,業成麟角,假以時日,必定聞達于人’,我聽了之後極高興,像是得到天下最寶貴的獎賞一般,努力學習文賦、丹青、音律、舞樂,只求能與先生并肩,得到木派中所有人的承認。”

她低頭咳嗽,秀眉不知不覺皺起。“先生以師徒之義婉拒了我的追求,我心下凄慘,冒着大雨走到庭外,癡癡迷迷的,撞上了一輛馬車,自那時,我的命運就發生了變化。”

魚鳴北的聲音凄厲了起來:“那天遼西營肅青候來拜訪先生,向先生詢問聚集異族民心的方法,先生答複‘慈眄’,并未讨到肅青候的歡心,彼時我又一頭撞了上去,正好就落在侯爺的手裏。他不問我因何而哭,只問我想不想得到永遠不哭的生活。我把心一橫,就跟着他走了。”

“侯爺教導我武功,對我嚴苛要求,聲稱若是想獲得,就必須先付出。他為了籠絡我,答應我所有要求,包括将先生擄到軍營,供供奉教頭們戲弄——”

冷雙成聽到這裏,暗暗攥緊了手心,穩住神色繼續聽下去。

魚鳴北說道:“先生面對粗魯漢子們的言語嘲弄,安然坐着一動不動,像是舍身獻義的佛。我看得不忍心,請侯爺放了先生,先生随後走進雨裏,從來沒有回頭看我一次。”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先生,至今為止,我都不知先生去了哪裏。我曾問侯爺,是不是将先生扣押了下來,侯爺卻嗤笑留着一介書生又有何用。我暗中打聽一年,沒得到先生的消息,這個時候,侯爺指派我去完成一個任務。”

“遼宋邊境漸起紛争,兩朝政議動蕩不休,侯爺主戰,自動請纓去邊關駐守,我就被他遣回中原,留作暗探,向他傳遞都城裏的消息,緊密關注公子的動向。”

“回來之前,我就聽說過公子的大名。先生教我課業,推崇公子為文才榜首;侯爺授我武功,視公子為心腹大患,還曾叮囑,不許我與公子正面沖突。我心裏頗不服氣,想看看公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是否如傳聞中那樣厲害,就找到了長平公主,請她從中引薦。”

“三月一日公子生辰,宮中宴飲祝賀,都城百街燃放花鬥,萬人空巷,民衆争先恐後觀望盛景。公主帶我坐在貴客席裏,觀摩公子車輪游戰公卿弈局。公子以一敵八,完勝全場,眼看着最後一位對弈的常太傅,将要顯露出敗相時,公子突然道聲‘封棋’就走了出去。衆人皆以為他累了,卻不知他在滿城的喧鬧之中,與公卿大臣們謀劃心計搏弈時,還在點滴算着哨鷹飛回的時辰。”

“我站在城牆下遠遠瞧着公子,突然明白他獲得先生及侯爺看重的原因了。公主在一旁輕笑,說是要讓比肩天闕的公子看得見地上,就必須先讓他低下頭。”

“這之後,我就一直想着讓公子‘看見’我的方法,我努力學習,考取功名,宣揚聲譽,甚至還在這座亭子裏擺下‘九曲連環’棋局,戰勝常太傅,意圖引起公子的注意。彼時,我已将侯爺交付的任務抛至腦後,更不提作哨探一事。”

“我平生只仰慕比我強的男人,像公子這種文才武略兼備的男人,更是吸引我不顧一切地追随過去。可是無論我怎樣做,公子都不會來見我,我不惜截斷冷琦的歸路,主動親近于他,想從他嘴裏套出一點點公子的喜好,但是事與願違,冷琦亦然對我不理不睬。”

“我知冷琦在魚府左右徘徊,想找出我與遼國相通的證據,索性如了他的願,将他喚進府來,直接告訴他,我是致力于遼宋中通為好的使者,身上帶有長平公主及遼國太後賜予的信物。冷琦聽了之後極為失望,轉頭回了葉府,再也不見他來刺探魚府一回。”

“可是這樣也斷了我求見公子的門路,我不甘心,就向常太傅和長平公主求助。公主告訴我,當今聖上要為靈慧公主指婚,婚配人選就是公子,勸我不要癡心妄想。我退而求其次,委托太傅去世子府提親,寧願委身嫁與冷琦,只求能多見公子幾次。”

“公子一如既往不應我請求,自然,我連最後一點卑微的希求都落空了,心裏變得極痛苦。長平公主督促我修複遼宋兩國邊境關系,我小小一名富家女,哪有這樣通天的本領?公主并不知道,當初求薦到她跟前時,我是撒了謊的。”

“我騙公主說手中握有遼國太後信物,實際那只是侯爺賞賜給我的玉牌,侯爺深得太後寵愛,若是公主推證信物真假,侯爺也會為我圓謊,所以持着這一層便利,我獲取了公主的信任。”

“公主要我為國事擔憂,我便在四夷館內設置考場,在丹青畫作中注入自己的想法,希望南北相融互通友好,切實表現出我的使者用途——可笑到了現在,只有你這局外人看出我的心思。”

“四夷館接待各處使臣,由我主持考查,倒也不出纰漏。直到這次,遼使來館宴樂,我就知道逃不過侯爺的追責——那名使臣叫耶律樂夏,帶來了侯爺的密令,要我刺殺公子。”

“侯爺明明知道,以我武力,根本不可能傷及到公子一分,他這樣命令,無非是打算放棄我,要我自尋死路。我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正在苦思計策對應時,突然又讓我察覺到了一件事,而這件事,才是對我致命的打擊。”

魚鳴北攢着一口氣說道:“公子待你,絕對不是主人優寵屬從那般簡單。從你進館那一刻,就不斷有消息傳與我,公子如何破例,為你妥善安置一切,派銀光公子作陪,抛下靈慧公主不顧,整副心思都放在了你身上。我從來沒有見到公子,為着一個屬從操勞,更何況那人還是個男人!”

“我細細打量你,越發肯定,你絕不是一個男人,可是知道真相又能怎樣呢,只會讓我更加痛苦。公子視我為草芥,一心認定我是遼國的探子,讓我百口莫辯。他故意用言語當庭羞辱我,查看我反應,卻不知,那時我已有死志。”

“趁着使臣下到舞池,我摸出早已備好的毒镖,向他激射而去,打算多拉一個墊背的。可是公子聽清了風聲,先一步趕到靈慧公主身邊,我心下一痛,萬念俱灰,索性轉換招式回來,自我了斷個幹淨。”

魚鳴北伏倒在石桌上咳嗽,聲聲泣血。“初一,換作你是我,會不會這般果決?”

一直默不作聲的冷雙成搖搖頭,淡聲道:“不會。”

魚鳴北含恨看她:“你懂不了我的痛苦,自然不敢舍命去愛一個人!”

冷雙成冷靜道:“我曾舍過幾次命,才從殺機中逃脫,就連公子手上,都有我的一回血債,你說我怎敢随意愛上別人,讓他掌控我的喜怒哀樂,讓他對我生殺予奪?”

魚鳴北訝然,冷雙成卻未解釋一個字。她替魚鳴北斟了一壺熱茶,安然道:“小姐之話,我并未全信,但所耐小姐身子難以支撐,将要不久于人世,所以小姐即便是騙了我,我也不會追究。”

魚鳴北氣得渾身發抖:“你今晚求見我,難道是來氣我的?”

冷雙成仔細查看魚鳴北表情,言語所激發的效果,确實顯然。她并不喜歡對他人說教,但是面對心性偏執的魚鳴北,還是鎮定說了幾句:“木先生因你陷落遼國,生死未知;冷琦因你飽受公子冷落,最後孤寂死去,可惜的是,你并不知道冷琦已對你上心,否則以他冷漠的習性,又怎會在你面前舞劍,讓你學到他的神韻?你在苦苦追逐公子,卻不知,冷琦在暗處悄悄看着你,寧願冒着被公子責罰的危險,也不交出任何對你不利的證據——你當世子府的頭號扈從,果真沒有辦法找出你的纰漏麽?還有那肅青候,嗜殺暴虐,你在他身邊數年,只知道為虎作伥,卻從未想到為屠刀下的冤魂說上一兩句讨饒的話,像你這樣是非不分的女人,又怎會得到我的敬重?”

冷雙成對魚鳴北的憐惜,随着魚鳴北猙獰的字句吐出,已一點點殆盡無形。

魚鳴北為着心念癡狂,敗在“思君不得”四字上。

輾轉求不得,一念成魔,甚至不惜動手刺殺遼使,險些将兩國剛剛締結的和平盟約撕碎。她順着心意乖張行事,從來不計後果,實在引不起冷雙成半點好感。

冷雙成起身朝來路走去,魚鳴北喚住了她:“初一想不想拿到我的手書,以證明宋境發生的刺殺一事,與公子及主戰派朝臣無關?”

冷雙成仔細考慮了下,回身應道:“你有什麽條件?”

魚鳴北嘔血苦笑:“我想見公子最後一面,你幫我将他請來。”

冷雙成想了又想。“好。”

程香素來憐憫孤弱,将車駕贈與冷雙成及蕭玲珑乘坐後,自己留下來勸慰滞留不去的魚鳴北。

冷雙成知道蕭玲珑順道拜見魚鳴北的原因,在車內說道:“魚小姐将要離世,無法傳達你與兄長決裂的家信,後面你想怎樣辦?”

蕭玲珑舒服靠在軟榻上,将一雙長腿伸直出去,擠得冷雙成縮在角落動彈不得。他懶洋洋地一笑:“不知道,反正跟着初一最穩妥。”

冷雙成勸道:“跟在我身邊并不安全。”

蕭玲珑掀唇一哂:“在這座都城裏,能殺我的只有公子,能保我的只有你,少來推脫。”

冷雙成正容道:“一出都城,只怕殺機更甚,別忘了公子那封‘戮屍以聞天下’的契約。”

蕭玲珑仔細看她:“你唬我的吧,公子舍得殺你?”

冷雙成淡淡道:“你可知海外有座孤島,名喚無方?”

“公子出生之地。”

冷雙成點點頭:“我曾在島上莊園潛修三月,通過公子設置的考煉,險些丢了一命。”她指了指肩膀,面色誠懇地說道:“拜公子所賜,子母連星穿肩而過,那種痛苦滋味,想來仍是心悸。”

蕭玲珑安靜瞧了冷雙成一刻,偏偏又捕捉不到她臉上有任何一絲的笑意,或是玩笑的神情。他倒頭朝軟榻上一躺,用靠枕蒙住後腦,悶聲說道:“攆我也沒用,我賴定你了。”

冷雙成加重恐吓:“公子一旦放下狠話,就會言出必行,你若不怕,盡管跟我搭夥,讓他戮屍兩次。”

聽到這裏,蕭玲珑悶頭悶腦地笑了,冷雙成也忍俊不禁,悄悄笑了起來。

她自知,秋葉肯定不會放過她,卻并未為将來擔上害怕。

經歷過兩世磨難後,她已學會坦然面對一切。

除了應承不起的感情。

馬車搖搖晃晃行進,蕭玲珑躺在榻上睡着了,冷雙成斂手斂腳坐在小馬紮上,細細回想着魚鳴北所講述的故事。

她有些好奇,秋葉一直遲遲不動魚鳴北的原因。

試想以秋葉的性子,怎會容忍魚鳴北設局滋事挑釁威儀,即便是長平公主一臂力護魚鳴北到底,将他隔絕在四夷館外。

秋葉自持身份,向來不動手對付女人,卻不表明他不殺女人。

魚鳴北兩年來不為遼國作為,不足以成為秋葉不殺她的理由。

若是因為冷琦的緣故,那她需對秋葉刮目相看了,因為身為尊榮公子,能體恤下屬心思,于他而言,實在是難得。

冷雙成兀自出神了一刻,突又清醒過來,暗哂道,從前不計較他的想法,這時又何必挂念,真是應了他說的“驽鈍無知”……她轉念聯想到“你驽鈍兩百年,又能知多少”這一句時,終究忍不住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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