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隐情
冷雙成畫完一州山川圖形,待筆墨風幹,擡頭看了看四處。秋葉給她的邀約設了幾點禮節,需她出示請柬、備車駕等,倒也符合常情,因而她并未多想,一一應着他的心意去置辦。她本想就地取材,挑選一兩張素箋給秋葉寫個請柬,誰知隐秘的心思落進秋葉眼裏,讓他不着痕跡掠了下嘴角,還極清淡地說道:“木棱懷紙與禦駕才能配上我的身份。”
冷雙成後背凜然一立,顯出了緊張勁兒。她回頭對秋葉說道:“此番要求已超出我的能力,公子能否體恤一二,降低些規格?”
“鹽池館馬廄有上好的青鬃馬,你可取來。”秋葉穩穩當當報出第二選擇,打好了如意算盤。
從皇宮到鹽池館,可是一個漫長的路途,且不經過她所下榻的客棧,是一個最為簡便将她隔離開蕭玲珑的方法。
冷雙成見着秋葉退而求其次,自然應好。她執筆作畫,身心俱放松,側對秋葉的顏容斂着一層暮彩,如璞玉透出微光。秋葉伸手去掠她的臉龐,她側身躲過他的觸摸,低聲道:“再受公子擾亂,就會耽擱後面的事。”
秋葉哂道:“有髒污。”
冷雙成擡手擦臉,他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拈過去一張雪帕,将她原本就幹淨的臉頰擦了擦,還趁着她被堵在椅中退不得,低頭在她臉上親了親。
冷雙成羞惱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好在秋葉只侵擾她一次,就被門外的傳報聲喚走。“公子,陛下有請。”
秋葉幫她點燃了燈盞才離開,過了不久,垂幔後緩緩走來一道苗條的人影,随行的侍女都被她屏退在門外。
冷雙成未曾擡頭,聽到細微的“把守門戶”命令,就知道來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靈慧穿着華美的錦繡衣裙,光彩照人地出現在冷雙成面前。冷雙成頓筆起身行禮:“見過公主。”随後退向桌案一旁,微微垂頭候着。
靈慧輕柔一笑:“免禮。”
她越是這樣說,冷雙成越是恭敬。
靈慧先拿眼刷了一遍冷雙成的周身,再柔柔笑道:“經過公子府裏的整饬,初一倒是出落得像個人似的,不簡單吶。”
冷雙成躬身應道:“承蒙公主誇獎。”
靈慧笑:“我這不是誇獎,是在提醒你作為一名下人,要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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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千諷刺入了冷雙成的耳,她從來只當風聲散去,此刻面對尊貴的公主,她甚至還擡頭微微笑了笑。
靈慧的臉色有些異動。“或許你将我當成了拈酸呷醋的尋常婦人,可是我要告訴你,你若再留在公子身邊,勢必對他不利。父皇此刻傳召公子,已有賜婚意旨,公子再推擋,便會落入艱難處境。”
靈慧用話鋪開場面,閉口不提她的隐秘內心。
繼秋葉拒婚行徑之後,她親眼目睹秋葉對冷雙成的點滴關照,心如刀絞。央求義姐程香去試探冷雙成,順便給個下馬威,義姐回來後卻告訴她,冷雙成處事端方,手段軟綿,不宜對付,并勸她不要與之正面對峙,忤了秋葉的心意。
随後,程香忙得不見人影,靈慧一個人坐在暖殿內悶生氣,卻又接到消息,冷雙成竟然到皇宮裏來尋秋葉,讓她惱怒不已。
她暗想,既然冷雙成不顧顏面步步緊逼,那麽她就要讓她知難而退。
支開秋葉後,靈慧适時進了殿。“為了公子的前程,我寧願來當這惡人,将諸般醜話說前頭,哪怕遭受公子的指責。”一與冷雙成照面,她便直奔主題。
冷雙成垂袖穩穩站着,身姿峻挺如竹。面對靈慧長達一刻的聲讨,她的容貌不改鎮定之色。“公主想必要賜我一番教導,我願洗耳恭聽。”
她說得如此客氣,靈慧教訓她時,當真沒有什麽顧慮,完全是不遺餘力的。
靈慧毫不遮掩地告訴冷雙成,先前來請秋葉面聖的小黃門是她委派的,待秋葉去了父皇跟前,父皇自然會為她指婚。由于秋葉數次将傳召的使者劫走,此次少不得讓她的父皇親自出面,看秋葉還怎樣推拒。
“即便公子拒了我,他也逃不開老将軍那一關。”靈慧仿似勝券在握的三軍統帥,對着冷雙成篤定說道,“老将軍悉心栽培公子多年,怎會容忍一介寒女憑空出現,斷送了公子的權貴路?”
老将軍即是秋葉外公葉成安,當朝國舅,早些時年扶植皇帝登位,為平定戰亂戎馬倥偬大半生,随後将滿心希望寄托在秋葉身上。秋葉出生時,娘親難産離世,父親被外公隔絕在海外,逐漸失去了消息。
皇帝顧全葉成安的顏面,前後封賜秋葉雙親為郡主及侯爺,使得秋葉名正言順地襲了爵位。
秋葉自小就被教導成一個冷冰冰的人,所喜愛的事物均被外公砌進水晶閣外的龛畫長廊裏。長此以往,他毫無偏差地長成外公想要的模樣,且冷漠滲骨,對人對己沒有半分憐惜。
葉成安十分滿意,再将自己培植起的軍力轉交到秋葉手上。
繼外公之後,秋葉成為當今皇帝必不可少的臂膀。
因而,以他尊貴身份迎娶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公主,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靈慧質問冷雙成,無論是宮裏還是将軍府,會任由秋葉的人生路發生偏差麽?
冷雙成應聲答:“不會。”
靈慧由此要奚落的話,收入了腹中,只淡淡說道:“初一是明白人,應該知道怎樣做。”
冷雙成确是明白人,知道靈慧說出這話後,無可更改,并且此後不管自己做了什麽,她都可以推責,推得一幹二淨。
究其原因,是冷雙成自行揣度了話意,自行做出了選擇,與她靈慧無關。
冷雙成淡淡一哂,覺得自己十分不應該,将自己陷落進遭指責的境地。她若是利索地走了,棄任何人于不顧,就不會衍生出後面的麻煩。她一動不動地将靈慧的話聽進耳裏,反思半晌,越發覺得塵世中的私情像是負擔,牽絆了她的手腳,使得她整副身心都不自在。
靈慧見冷雙成從始至終雷打不動似的,沒有多大反應,問道:“初一還有什麽話說?”
“無話可說。”
“那,是否還有不舍的心願,可央我為你完成。”
“确有一事。”
靈慧輕忽地笑了,心想,初一終究是個凡塵女子,即使面相看似堅強了些,在公主身份面前,還是有私利相求的。
她等着冷雙成說出榮華富貴中任意一種請求,可冷雙成向她索要的只是一張宮廷特供的木棱懷紙。
靈慧喚侍女取來懷紙,冷雙成行過禮後,執筆畫完十六州圖形。
禮殿溫暖如春,燈彩熠熠,作畫的人心無旁骛地勾畫每一筆,意态之靜雅,仿似從未經歷過面折言辱的挫折一般。她如此的不以為然,看得靈慧心奇。
最後,冷雙成不擡頭問了一句:“公主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今晚過後,我自然知道遠離公子。”
靈慧抿嘴一笑,無聲無息離開,帶走了一衆随侍。
禮殿內空無一人,華燈綻放光彩。
冷雙成細細打量氣勢恢宏的十六州原圖,半晌沒有落筆,心思被牽發散漫開去,飛到崇山峻嶺之外,秋葉曾踏足的那一塊塊疆域。她想着縱橫捭阖的天之驕子,确是不宜被塵俗私情所牽絆,靈慧公主留待他身邊,助他安定內外,才是攜手并進的不二人選。
冷雙成從來不敢深究內心,一些隐秘的心思,在她一次次的守禮克制中,逐漸散得無形。她從來不曾講出口,若能解開寒毒,了卻木先生一事,她願回來尋秋葉,為仆為友,只要他不嫌棄,她便一生追随;他雖冷漠,待她也不盡然溫和,卻能讓她想起相同性子的師父;她從他身上汲取到的溫暖,如同師父前世的拂照一樣,平常不顯露,卻又點點滴滴留在她心頭,是以讓她一路對他退讓,任由他的得寸進尺。
可是眼下,諸多成因迫使她離去。
她也應該離去。
冷雙成斂住浮動的心思,緊緊收了最後一筆,不露任何敗相,完成了十六州的圖形臨摹。随後,她在懷紙上題字,寫了恭請秋葉赴約雲雲,洗淨手收拾好桌案,走出了禮殿。
殿外候着剛除铠甲當值完畢的銀光,銀色衣袍在暮色中灼亮如新。
秋葉支使他來陪侍冷雙成,未說緣由,只叮囑助她一臂之力,完成晚上邀請前的諸多事宜。
銀光自然對自家公子的話深信不疑,他的純善與坦誠,也影響了冷雙成的判斷,使得她以為,銀光只是陪她鞍前馬後地奔走,并不涉及任何其他的隐情。
顯然,倆人都被蒙在鼓裏。待冷雙成明白秋葉抽空去做了什麽事,已是晚上戌時以後。
夜色初臨,銀光陪伴冷雙成趕往鹽池館租賃馬車。出了皇宮大門走了不久,就見到駐守在客棧外圍的哨羽隊長來報,說是接到公子命令悉數撤了回來。
冷雙成聽後心下大安。
既然撤走了哨探,那麽留在客棧裏的蕭玲珑就清閑多了,也少了很多受監視的危險。
銀光是落落大方之人,詢問哨羽時也未避開冷雙成。“那麽,蕭家二公子現在由誰看護?”
哨羽答:“無人。”
銀光沉吟:“他在都城裏應是安好的,公子下的撤令也有道理。”
冷雙成回道:“我回客棧去看看。”
銀光連忙阻止:“公子吩咐你早些置辦好所需之物,耽擱不得時辰。”
冷雙成仔細推算時間,發覺銀光說的不假。自她去葉府等秋葉回來、進宮尋找秋葉、被秋葉留在禮殿畫圖,時間都被拖得很長,确實不給她回去探望蕭玲珑的機會。
她租好馬車,又被銀光催着去了荷風院,期間一直有他作陪殷殷叮囑着差事,她鮮少能分心去想其他的。
站在紫薇樹前等候秋葉來臨時,四夷館內的金鐘敲擊聲響起,震得她的心裏猛然一動。
戌時到,意味着秋葉所給的五日期限也到了。
與此同時,後街客棧迎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銀衣鮮亮的哨羽先退出客棧,取而代之的是一隊黑衣鬥篷的身影,暗夜。他們隐蔽得極深,連哨羽都未曾察覺到他們的來臨,更不提倒頭睡在客房裏的蕭玲珑。
蕭玲珑起床後梳洗,喚程掌櫃幫他送伴奏用的皮鼓到荷風院,自己慢悠悠地在天井裏紮燈籠。
待燈籠紮好、燃起火絨時,他很快察覺到了異樣。
客棧四周屋檐上,搭滿了一道道玄色的布幔,将天井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四方帳篷,确保外面的人看不清裏面發生了什麽,也讓困在裏面的人逃不出去。
唯一的出口就在大門處,而戌時一過,就從門後轉出個修長的人影來,身穿黑錦朝服,手提紅光凜冽的長劍,無聲無息,如同破開混沌的暗夜修羅。
蕭玲珑一對上他的眼睛,手腳遽時變得冰冷。
此時的客棧,已經沒了冷雙成的庇護。
蕭玲珑也曾想過,現在正值兄長增兵儒州之機,宋境斷然不會挑起事端,給兄長一個出兵的理由。
事端自然也包括危及到他的身心安全之類。
可他萬萬沒有料到,秋葉不僅想挑起事端,而且還敢明火執仗地殺過來,取他性命。
他突然明白了,秋葉就是在迫使兄長出兵,從而也順理成章地應戰,徹底撕毀和約,獨力侵占燕雲十六州的地盤。
“公子不能殺我!”蕭玲珑急速後退,揚聲說道,“我活着對蕭政才是威脅!公子可脅迫他退兵!”
秋葉冷冷一笑,凜然走來的身形不改分毫,他将蕭玲珑逼到堂口,揚劍劈了一記。
劍氣縱橫天地,半道穿堂地磚被擊破,彈跳起來,撲向蕭玲珑的後背,阻擋了他的退路。
蕭玲珑武力已是大不如以前,即使不患病,也無法與秋葉抗衡。
秋葉才出一劍,就将他半邊身子打殘,他覺得就像遭受過巨錘敲擊一樣,每一寸關節都争先恐後冒出痛意,連他都吃驚,怎會流出如此多的鮮血。
秋葉不慌不忙走近了他,他已無力抵抗第二劍。趁着意識渙散之前,他嘶聲道:“初一還需要我……擊鼓伴奏……公子成她之美……讓她演完劍舞……不枉費她幾天的辛苦……”
秋葉提劍站在了蕭玲珑面前,衣袍下擺無風輕擺。墨黑的眸子徑直攫緊了匍匐在地的姿勢,一張雪顏在烏沉沉的夜色裏,顯得那樣清冷剔透。蕭玲珑已無法打量到秋葉的臉,只感受到了鋪天蓋地的殺氣在逐漸消退。
他以為度過了最大的危險,卻不知,更疼痛的折磨随之來臨。
一柄泛着冷光的長劍生生刺進他殘破麻木的半邊身子,從肩胛下穿過,喚醒了他的痛意。秋葉慢慢刺落劍身,剝出一縷縷的鮮血,他便慢慢地感受痛苦,仿似看着毒蛇在蠶食傷口,偏生又掙脫不了厄運。
他痛得昏迷過去,緊接着,又被秋葉用劍刺醒。
看着那雙冷意浩瀚的眼睛,他終于明白,秋葉嫉恨他,該是有多麽深。
戌時二刻,如同破布袋一般的蕭玲珑被暗夜拎上了馬車,止血包紮,留得一條殘命。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涼的馬車地板上,有氣無力地想着,初一若是沒救出自己,待劍舞一完,他鐵定會死在秋葉手上。
今晚是生死存亡之機,全在于初一的臨場反應。
戌時三刻,冷雙成站在紫薇樹下,出神地看着樹身上懸挂的木牌。
木牌上刻錄着傷心人留下的一首藏頭詩:無風荷自動,緣是青根深。再拟遠方客,見說白露橫。
此處是荷風院,魚鳴北的游玩之地,通常未通過四技考核的失意文人可走到這裏來,望望院落後方她所居留的紅粉小樓,順便寫詩抒發心中的哀思。
冷雙成聽見前院外隐約興起的動靜,知道馬車終于接來了秋葉。她先請銀光稍稍回避,脫下外罩的貂裘,将樹上懸挂的木牌與秋葉賞賜的無暇玉璧包在一起,放進裘衣裏,親手交給了銀光,微微笑道:“煩勞銀光幫我拿一下,不便穿着贅物舞劍。”
銀光順手接過,秋葉此時換了一身雪亮的衣袍,正緩步走進院門。銀光見了秋葉先行禮,再識趣地退了下去。
秋葉走到冷雙成身旁,雪衣墨發,與花映襯,俊美絕倫。他低頭看着冷雙成,顏容與往常一樣溫清,說出的話也如往常毫無差異:“不冷麽?”
冷雙成稍稍退了半步,離開他的清淺衣香,應道:“不冷。”
他擡手摸摸她的臉,她克制住了躲避之意。他看了很滿意,說道:“到我懷裏來,暖和些。”
她挪動眼睛去看荷塘,順便轉移了話頭。“我在這裏站了三刻鐘,耐心等着公子的到來,算是‘殷勤相候’了罷?”
秋葉見冷雙成不走近,就伸手将她攬了過來,抱在了懷裏,說道:“請柬、馬車、等候一應俱全,你今天表現得這樣乖巧,理應受到獎賞。”
冷雙成推拒他的懷抱。“這裏還有旁人,請公子知些禮節。”
秋葉不為之所動:“我已屏退所有人,知禮守節,才給你獎賞。”除了他故意留下的奄奄一息的蕭玲珑,他要讓蕭玲珑看清楚,冷雙成全副身心屬于誰。
冷雙成有所見地,擡手去遮顏面,還是被秋葉偷親到了兩記唇角。她鄙夷說道:“公子總是自說自話,認為所贈與的東西,一定是極好的賞賜。”
秋葉拉開她的手,笑了笑:“你想要什麽,我找來給你。”
她趁機說道:“劍舞之後,不得阻攔我的去留。”
他冷淡自持地看了她一會兒,終究低下頭緩緩親了下她的臉,應道:“你想走,須帶上我。”
她暗嘆口氣,不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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