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舞畢
荷風院小湖底,幾股細軟的泉口緩緩吐出暖水,生養着一片未凋零的荷葉。池面備有鐵鉸鏈,拖曳着兩條編花小木船,供以游客賞玩水景所用。船身上此時放置了蓮花皮鼓,充作獻藝舞臺。
冷雙成雙手倒持短劍,微微屈膝向樹下的秋葉行了禮。夜風拂過她的袖結、裙裾,似蝶一般翩跹,她閉目一刻,逐漸讓飄揚起的發絲遮住了眉眼,整個人巋然不動,有如迎風待舉的仙。
秋葉知道她在等什麽,所幸的是,蕭玲珑并沒有騙他,劍舞确是需要蕭玲珑的親手伴奏。
他留了蕭玲珑一命,也是為此。
終于,寂靜的庭院裏響起了遲緩的鼓聲,先是輕擊三下,破開蕭涼夜色,再是重重敲打,似是驟然發力,難以暢敘心中幽情。
一曲行軍樂铿然發聲,用間斷、緩急的手法暗語告訴舞劍的人,他在哪裏,內力狀況又是如何。
冷雙成一聽鼓中暗示,就知蕭玲珑整晚未曾顯身的原因,也驟然明白了秋葉來遲的緣由。
她忍住心中酸痛,腳尖一旋,飛掠至蓮花鼓臺頂,迎風而舞。
一道清亮的笛聲破空追來,擊退了鼓聲裏的慷慨悲壯之意,用柔和音律持續送出雅和的風韻。秋葉持笛伴奏時,壓制了蕭玲珑的鼓樂,将冷雙成演示的悲怆之舞,引導到溫柔敦厚的意蘊上來。
冷雙成随聲轉換身形,不露任何瑕疵。聲之融曳,舞之飄飖,尚能擔當翩若驚鴻之嘉名。她沉心想着秋葉在水晶閣靜思時的模樣,記得他清冷身形融入到雪色光影中,沒有一丁點的波動,突然醒悟到,原來他的一抹身影早已進駐到心間,只是她惶恐不自知。
笛聲漸至,她不知他是否看得仔細,但她已将最美麗的舞姿送到他眼前,當作離別的謝禮。
劍光如雪影拂散開去,硎芒乍收,落進袖中。
一舞完畢,冷雙成足踏荷葉翩然飛下,穩穩當當走向了秋葉身邊。她迎上他泛出光彩的眸子,微微笑道:“畢吾功力于一舞,方能不辱君命,公子看後可滿意?”
“滿意。”看到最後,秋葉已經忘記吹笛,甚至忘記身在何處,就看得那樣目不轉睛。
冷雙成知道秋葉的首肯,即是最大的贊譽。她一直對他笑着,模樣清麗又溫和,夜風卷起她的發絲,飄送到眼前,她也不去拂開,還稍稍向他走近了兩步,拉住了他的右手,低聲說:“能得公子的肯定實屬不易,公子以後也要教我其他本領,将我當成第二個冷琦來督責,我絕不推脫課業。”
秋葉擡手拂去礙他眼的發絲,看清了冷雙成的眼睛,淡聲問:“你不是想着要離開我麽?這時候又說什麽求教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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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雙成真切露出一個苦笑:“公子以護館為名,調派整支雪影騎兵圍住了外街,我還怎能走得脫?再者賣身契還捏在公子手中,對我來說,始終是個大大的威脅,我又怎能走得心安理得?”
秋葉冷顏看着冷雙成,并不答話。
冷雙成誠懇道:“公子或許不信我,可也需回頭想想,我何時欺騙過公子?”
自進葉府起,她将每一件差事都應承得老老實實的,不出半分偏差。持重行事之風,在整座府裏盛傳不下,就連外出執行任務時,她都要走去偏院,為答謝侍女們往日的照顧而劈了半屋柴火。
秋葉正是通過平日點滴的言傳積累,才完全了解她這個人。
若說要他完全信任她,那也是假話。然而今晚的處境,剛好印證了她說的一句話:重兵擁堵四夷館外,确實使她插翅難逃。
發覺她的手還執在自己掌心處,秋葉反手拉住她手腕,說道:“果真不騙我,就回府去。”
冷雙成當真一句話不說,起步朝院門外走去。
這時,一縷淡薄的藥味随夜風拂來,夾雜着一聲比一聲沉悶的咳嗽。冷雙成恰到好處地停了步子,取過花架上的燈籠,返身照着來路,心裏暗念,你終于來了。
魚鳴北擁着厚厚的錦衾出現在石子路上,雙眸幽深難辨,襯得下巴尖尖,蒼白的膚色透出大限将至的頹靡感,人不說話,身形勝過萬語千言。
她朝秋葉福了福身子,秋葉視而不見,徑直走向院門,卻又被冷雙成堵住了去路。
冷雙成遙遙向魚鳴北還禮,對秋葉低聲說:“魚小姐只求見公子一面,便可出示手書,說明刺使真相,也可讓我拿到她通敵的罪證,完成公子交付的任務。”
盡管魚鳴北已中劇毒,頻生死相,可冷雙成從未忘記秋葉的命令,國事私情,都想兩方兼顧。
秋葉冷冷道:“我從不受任何人制約。”區區一紙析事書更不在話下。
冷雙成嘆口氣:“那想來公子對自己說過的話也不在意了,堅持要我與魚小姐只能活一人,好罷,我随公子回府領罰,就當拿不到魚小姐的通敵罪證吧。”她持燈退向一旁,示意秋葉先走。
秋葉看着她勉強的神色,腳步終究頓了一頓。
冷雙成朝後看了一眼,走回去拿到魚鳴北的手書,再提燈走出荷風院。
魚鳴北忍住了咳嗽,一步步走了上來,輕聲喚道:“公子回頭看看我可好?我別無所求,只想正式拜會公子一面。”
秋葉的眼光随着前面那盞明亮的光芒越去越遠,身姿孤高筆立,衣襟當風飛揚,如鶴舞水澗之上。驟然停立的一瞬間,于他而言,已是耐心的極限。他冷冷丢下一句:“假言矯飾,難以改變面惡本色,再追上來必死。”
他不回頭走向了院外,要親自盯着前面的燈盞才能放心。
魚鳴北低嘶一聲,緩緩倒向了冰冷的路面,泣血的咳嗽都未曾喚停過前方走遠的身影。她恨恨想道:“我為何要自甘下賤,任由那倆人踐踏尊嚴?既然他從不回頭看我一眼,我又何必狠不下心來?”她低呼着:“公子,我一定要讓你後悔——”
冷雙成走在清冷的四夷館內,不着痕跡打量周邊的動靜。
方才蕭玲珑用鼓聲傳意,是從荷風院後竹樓裏發出來的,她從院牆外看過去,只見清影綽綽,一道挂着竹屏的窗口掩映在柔嫩枝條下,不透一絲燈光。
那裏應是蕭玲珑藏身所在,他的鼓聲在笛聲之後戛然而止,也可表明受到身旁人的挾制,不得已随着秋葉的心意而停了伴奏。
冷雙成不敢露出異相,轉身等秋葉走上來,心裏仍在納悶,長平公主應諾的事情怎麽還未實現。
此時禦街之外,突然傳來一陣巨響,聲浪浩瀚,抖得腳下的地面晃動了幾分。冷雙成持燈的手腕應聲一晃,拉得燈影漫漫,顯落出一副受驚吓的樣子。秋葉扶住她的腰身,用手臂傳過一股穩定力道,說道:“不用怕,無人敢在都城生亂。”
冷雙成揣度失态之舉不能過度,連忙從他手臂裏退出來,溫聲回道:“多謝公子。公子可知那聲巨響來自何處?”
“皇宮。”
冷雙成還未站一會兒,銀衣哨羽從夜色中疾馳而來,帶回了證實秋葉推斷的答案。“禀公子,片刻之前,遼使走出禮殿便遭受了炸藥攻擊,所幸無大傷。陛下擢鴻胪寺卿與大理寺臣一并查出,誰是最後一個離開禮殿的人,可曾做過什麽手腳。”
秋葉拈了拈一旁站着的冷雙成的指尖,摸到一片冰冷。她轉過蒼白的臉向他說:“不用查了,是我。”
秋葉的玲珑心竅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命哨羽先回皇宮複命,再對魂不守舍的冷雙成說:“萬事有我擔着,你先回府休息。”
冷雙成搖搖頭:“我随公子進宮一趟,向陛下禀明原委。”
秋葉想了想,淡淡道:“也好。”并向她伸出了手。
冷雙成遲疑地将手放進他手裏,只是擔心,一旦被他牽住,就再也不好逃走。
秋葉是不變應萬變,當真帶她走向了四夷館外進宮那條路。
夜空中再傳來一聲巨響,過了片刻,沉悶的回聲彈跳進荷風院,似是帶有隐隐水聲。
冷雙成苦笑:“千萬不能出亂子,否則即使讓我進了宮,也解釋不清緣由。”她的手有些顫抖,大概是查覺到了,想從秋葉掌心裏收回來,秋葉沒再為難她,放開了她的手腕。
她白着臉問:“宮裏最重的刑罰是什麽?”
秋葉看了她一會兒,突又伸手扶住她的臉,将她送到嘴邊親了親。“你知道麽,即使是假的,我也不忍看你焦慮。”
冷雙成黯然嘆氣:“事到如今,公子還有閑心懷疑我弄虛作假,難道聽不見外街的喧嘩麽?”
四夷館外,世子府派駐的雪衣騎兵攔住了宮裏火急趕來的禁軍隊,兩兵相峙,漸生光火。
秋葉走出大門後,所有兵士下馬,四境皆是寂靜。
禁軍隊長出列,禀告前來的目的。一是聽從靈慧的指證,捉拿最後一名離開禮殿的嫌犯。二是請秋葉回宮參辦第二件夜襲遼使之事。
秋葉對雪影營下令:“送冷雙成回去。”禁軍自然不敢進門要人。
事關大體,秋葉不得不随隊回宮一趟,親自查辦幕後刺遼的禍首。
雪影營依令駐守在門外,等禁軍隊走後,才有見地地進去請人回府。
可是荷風院風聲寥寥,已不見冷雙成人影。
就在第二聲爆炸傳來時,荷風院湖底的暗河道已被餘震撕開出水口,翻滾出渾濁的泥漿。宋朝都城在以前朝代的皇城舊址上增建起來的,并未發生多大改變。兩百年來,禦河改向分流,內連的河道卻未廢置,依然盤旋在城池底部,只等合适的外力将它們掀出來。
冷雙成委托給長平公主程香的事情,就是給她創造一個水遁的路線,但沒料到會牽扯到其他的國事。現在程香已經做出來了,她也不便去追究什麽,只能抓住僅有的時機,使出全部功力趕到竹樓上。
窗口鼓架上,趴着一個奄奄一息的身影,冷雙成借着模糊月色一看,打探出了蕭玲珑大致的輪廓。她出手如風,擊倒一旁看守的哨探,将蕭玲珑扶起身子,卻發現他被折磨得慘無人形。
蕭玲珑面如金紙,呼吸孱弱,僵硬的臉上撞開了幾道傷口,流出的血竟已冷凝。身上的黑衣被血染透了,雜亂成褚色,殘破的手臂軟答答垂在一邊,任憑冷風碾過,沒有一點顫動。
冷雙成看得眼急,托住他的身子,縱身朝荷風院的湖心亭趕去。
蕭玲珑被風刀刮開了眼睛,弱聲說道:“我死了後,別忘了帶我回蕭家祖宅。”
冷雙成不應他,用腳尖削起小木船上最大的那一個皮鼓,将他蜷好身子塞了進去,她再合上蓮花花瓣,用皮索紮緊了,猛吸一口氣,紮進了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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