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不見

皇宮。

禮殿內外戒嚴,只有相關官員出入。秋葉走進來時,冷顏喚一衆官員退下,由他獨自查辦刺使一事,衆人哪敢不從,連忙留下相關物證退了個幹淨。

據聞遼使持禮參觀完偏殿供奉的文法鼻祖畫像後,從禮殿大門經過時,被藏在石刻墩柱後的火藥炸傷了腳踝。

秋葉巡視了一遍火藥燒傷地磚的痕跡,找到引線源頭在禮殿廊道轉角處。他即刻喚司職侍從過來問話,不消動用什麽刑罰,那名侍從就抵不過他全身上下的冷意,利索說了,只有長平公主來過此處,探頭探腦打量着什麽。

秋葉對禁軍校尉冷冷說道:“将程香收押進葉府地牢,等我問話。”

牽扯到皇親國戚,校尉不敢大意,擡手施禮請示:“世子又如何認定,此事由公主所為?”

“火藥分量少,不足以損傷遼使,她的目的是為了轉移宮裏人的注意力,方便她去炸開禦街外河口。”冷冷說了一番話後,秋葉突然醒悟了過來,衣袖帶風走向了皇宮外城大門,一衆随侍都追趕不及。

門外快馬駛來,銀光遠遠瞧見了熟悉的身影,飛躍下馬,向秋葉屈膝拱手施禮,惶急道:“雪影營傳報,已不見了初一和蕭玲珑!”

秋葉揚手拍向一旁石壁,镂刻的龍鳳飛雲頃刻化為碎末,渾厚掌風餘力延綿開去,震得白甃、朱漆、金釘一塊塊斷裂。他站在此起彼伏的細微裂聲裏,冷森森地問:“一整支騎兵隊,還看不住我的一個人?”

銀光擡頭方想解釋,看到宣德門一大片殘破的痕跡後,內外值守惶恐跪地的模樣,馬上聰明地閉上了嘴,連冷雙成離開前交付的裘衣等物都不敢提了。

秋葉命令随後趕上的禁軍校尉,徹查都城內外所有河道,不可走失了“關乎國事”的人質蕭玲珑,卻對同行的冷雙成閉口不提。

他躍上銀光騎行來的白馬,在夜風中疾馳而去,墨發招張,雪袍灼亮,十餘裏的禦街被他氣勢所驚,紛紛退避了來往的宮廷車駕,不過半刻,就消失了他的蹤跡。

銀光轉臉對校尉殷殷說道:“蕭玲珑還诓騙走了公子府裏的近侍,那名侍極得公子喜愛,大人切莫誤傷了她。”

校尉細細揣摩一番,突然領悟到了話意,依令離去,先收押了程香,再四處翻查可疑人跡。為了顧全世子府的顏面,他自然不能細說緣由,也不能張榜懸賞。

雪影營退回駐紮營地待命,銀衣哨羽先一步飛騎出城,通告各關津要道。整宿雷霆搜捕過後,傳回葉府的消息依然是那四個字:不見蹤影。

葉府內外全場掌燈,光輝璀璨,撐起了東街半邊天。秋葉站在庭院外,仰望冷霧缭繞的夜空。鷹隼撲翅飛下,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腳環處的密信并未被拆閱,依然是原來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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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語氣極冷。“連你也找不到她?”他反手抓住鷹隼翅膀,剛要撕扯下來,銀光就急聲說:“公子若是傷了它,等于廢了高空裏的搜查,請三思行事!”

“先別急着替它求情,你的錯還沒罰。”秋葉冷冷瞥了銀光一眼,銀光惶恐不已,不自覺地跪在了石磚上。

鷹隼啁的一聲厲叫,終究被主人扭傷了一只腳掌,随即毫不猶豫地抛到地上。它撲騰着跳到銀光身邊,嘶鳴不停,聽得銀光抖眉回避。他偷偷看了一眼公子的背影,暗想重金希貴的矛隼都難逃一劫,自己又要什麽運氣不被罰呢。膽怯歸膽怯,他還是伸手摟過了鷹隼,朝門外屏氣侍立的阿碧遞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抱下去療治一番。

秋葉對着逐漸升起的霧霭站了片刻,才冷冰冰地問:“冷雙成交還裘衣時,沒說什麽話?”

銀光仔細回想,搖頭。

秋葉從袖中拈出木牌,甩到銀光眼前,冷聲道:“區區一首藏字詩,你都讀不出意思來?”

銀光聽着冰雪語聲,有如靈光照頂,默念一遍詩詞後,終于連起了起首四字的意思:無緣再見。

他深深扼腕。

這次不需要公子責怪什麽,他都知道自己壞了事。

正在懊惱間,又聽得冰涼的語氣在問:“她即使要走,也斷然說不出絕情的話。你老實告訴我,自我離開皇宮後,她是不是遭遇了什麽離奇之事?”

銀光想得很仔細,将功折罪。“靈慧公主曾進禮殿,與她長談了一刻,我被請留在外。”

秋葉遽然推斷出了內情。

此時天亮,公主車駕抵達葉府大門外,請侍衛通傳。

阿碧聽到金鐘聲,又趕過來聽候差遣,卻只聽到冰冷擲地的語聲。“不見。”

阿碧躊躇一下,求助般的看了銀光一眼。

銀光深知自身難保,可又難以罔顧面前那道可憐的眼光,只得鼓起勇氣說:“靈慧公主為着長平公主一事而來,公子下令關閉府門,恐怕會傷及皇家顏面。”

秋葉轉身看向銀光,沉聲說:“她膽敢動我的人,就要有受辱的決心。”

銀光一怔,見着公子攜着一身冷氣走向地牢,恐怕出重大事端,又忙不疊地站起來跟了過去。

地牢昏暗,不見天日,松油火把燃照四壁,滋滋響着,碾落一兩點火星掉進污水渠中。

水渠裏浸泡着一道苗條的身影,桃紅宮裝污敗不堪,與散落的頭發一起,飄蕩在水面上。

“提起來。”

秋葉一聲令下,平日訓練有素的暗夜,罔顧世俗禮法與皇家顏面等,無任何異議将程香提吊起來,架在了刑具上。

秋葉喚他們用刑,他們便采用海外東瀛國古老而傳統的手法,來對待女犯人。将她的指尖腳趾全部割破,挖出血槽,灌進蜜汁,放血蟻來啃咬。犯人若是生受不住求饒,就将她放進水渠裏沖洗,反複折磨,摧殘着她的意志和身體。

秋葉一宿未等到冷雙成回來,暗夜就一宿折磨着程香,直至她眼神變得麻木。她如同一塊爛被絮一樣半吊在鐵架上,本是死氣沉沉的臉,突然見到秋葉衣帶清露走了進來,立刻迸發出諷刺的笑意。

“嘗到了得不到的滋味吧?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對你不屑一顧的女人,真是讓我開心得很。”被折磨了許久,程香只要能用言語擊倒秋葉一絲一毫,就不會嘴軟,“還有什麽下作手段盡管使來,看本公主掉不掉一滴淚?”

秋葉垂手站在程香地牢前,面色冷凝如雪,看起來并沒有被刺激到的跡象,反倒是不開口說話,周身顯落出沉寂。

程香譏笑:“你這樣瞧着我又有何用?換作是我,也選那蕭玲珑。他體貼又柔情,做得一手好菜,初一跟着他,免受風雨澆頭,不受夾板氣,不知有多快活惬意!”

秋葉突向前走了一步,在燈影下顯露出眼睛來,裏面有光一閃而過,雪刃一般撞進程香心裏。

程香依然嘴硬。“你這次敢對我用刑,可見是要初一要得急了,生怕她跑走跟了別人。但我不怕告訴你,我不知她去了哪裏——因為她也知道你那臭脾氣,不敢告訴我下落,怕你又追過去緊抓着不放。”

秋葉緩步走向程香,沒說任何一個字,手上也沒有多餘的動作。程香挑釁他幾年,從未被整治得這樣慘敗,當下就嗅出了不一樣的意味,冷聲喊道:“秋葉,你這殺千刀的,還敢真的滅了我不成?”

秋葉擱袖抓起程香長發,将她的頭臉扯得偏向他嘴邊,冷冷說了一句:“我已根除你的一半産業,多等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程香氣急敗壞:“臭不要臉,敢動我程家的財産!”

秋葉嫌髒一般丢下程香的頭發,冷淡道:“再查辦下去,可揪出四夷館背後第三個臺主,那是你想護住的男人罷?”

程香被泡烏的嘴唇抖動了起來。“你,你——怎麽知道——怎麽敢——”

秋葉不發一語看着程香,眼裏沒有一絲憐憫,光影落在他臉上,竟是陰冷的。

程香終于察覺到了冷意,抵抗一夜的堅強心理瓦解,嘶聲吐出幾字:“輕煙小築!”

秋葉立即轉身離去,她在他背後哭了起來。“初一,我對不住你,沒人能對付這個惡魔,你快些跑吧。”

輕煙小築在禦河水道之外,遠離都城,幾近城郊,坐落在一片煙柳梅林中,風景清幽。

秋葉縱馬奔來,宛如游龍一般躍入梅林,卷得花瓣飄飛,灑滿了袖口。

一座臨水的莊院靜寂等待着,推門進去,只留些微痕跡,卻不見任何人影。

秋葉伸手摸了一下床鋪,有塵,冰冷。他繞着內室及庭院走了一遍,只可确信冷雙成攜着蕭玲珑曾來這裏落腳,未做久留。

遠處隆隆馬蹄洶湧趕來,馬上騎兵見着院門處伫立的秋葉揚手一頓,立刻會意過來,生生拉住了坐騎,還給山邊村落一片寂靜。

秋葉廣開耳目,捕捉四境動靜,終無所獲。他走上小橋,運氣說道:“你當真要考慮好,違背我心意的後果。”

此處還有其他村民留居,不便讓他過多透露話意。他緩步走向梅林柳坡,身形寂寂,仔細查看了一番,也等了足夠久,始終不見冷雙成回應一聲。

他最後明白,她去意已定,且決心不少,果真不再見面。

他起掌拍斷一株白梅,震得梅雨紛紛,灑落下來,就像清風贈予大地的眼淚。

他兀自站了一刻,直到都城傳來快報。“老将軍回府,請公子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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