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毒發

喻雪出自世家名門,一襲雪衣翩翩若仙,怎會讓穢物沾到身上。他持劍削去泥丸,給了冷雙成可乘之機。她躍上河岸,如輕靈的風一般翻轉,将濕淋淋的深衣脫了下來,握在手中舞成了一道鞭子。

風聲流影險些掃到劍光後的雪顏。

一招過後,喻雪仔細看了看他的獵殺目标。那人站在正前,墨發如瀑,顏容雅靜,身姿秀挺,上下衣物竟是幹的。

他不由得問:“你穿了避水衣?”

河空上方響起鷹隼的叫聲,此時冬陽已升,岸邊綠草地上站着的兩道人影,皆是白亮,其中一人的衣衫內嵌迎光變色的絲線,在開闊處極為顯眼。它瞅準了發光處,向她俯沖而去,嘴裏發出啁啁呼喚。

冷雙成不需回頭,也知道是誰找來了。前番喂食被它啄傷,養了十餘日才見好轉;如今它緊追着不放,原來是給世子府的追殺通風報信的。她委實沒有好心情,看都不看,揚掌拍了一記過去,震得鷹隼羽毛紛飛,撲騰在半空中哀鳴不已。

“可恨我現在才想明白,為何你們能輕易找到我,原來是靠這只扁毛畜牲的眼力。”她緩緩轉動手腕,将衣鞭抖得更加緊實些,冷漠對上喻雪眼睛,“避水衣內藏了古怪,雪公子已知緣由,還想知道什麽?”

喻雪打量着冷雙成秀美的面相,以及除去外衣後顯露的纖長身段,問道:“你是女人?”

冷雙成淡淡笑了笑:“女人又如何?——還打不打,我工夫緊,耽擱不得。”

喻雪有了一刻的遲疑。

老将軍親自來府上,向他傳達世子的口谕,殷勤叮囑不可放過兩名逃奴,尤其是頭號扈從初一。

老将軍并未說明,扈從是個女人,且能穿上世子從不離身的避水衣。

他本不願随意為世子所驅使,可老将軍随後出示了世子的信物,言稱此事重大,與朝政有關,必須刺殺兩名逃奴,才能平息邊關動蕩。

邊關戰局如何,他本也不甚關心,平常只是在院裏練武,沉迷于劍道。可老将軍承諾,能促成世子與他公平一戰,便讓他動了心。

他即刻啓程,一路上都有世子府的哨羽傳遞消息,還征調來了壁壘軍力雪影營,因而使得他相信,世子此次發動的捕殺,是雷霆萬鈞的。

喻雪真正對上一派鎮定的冷雙成時,有所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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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畏懼四面八方的追捕,而是執意詢問由誰發出的指令,得知是世子的谕令時,她的臉上還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

這顯然不是一名逃奴應有的反應,若朝深處推究,倒像是仰慕者希望破滅後的樣子。

他不怕傷及無辜,但涉及到世子府的人,總歸需要慎重些。

喻雪說道:“你能穿上避水衣,想必身份不同于奴婢。”

他持劍站在河邊一步未踏進,讓冷雙成看出了他的猶疑。她應言拂了拂衣袖,淡然道:“世子賞賜與我的随身物,還有一塊無暇玉璧、一柄紅光寶劍,我嫌重,悉數留在了世子寝居裏。”

她這麽随意一說,無需加重語氣,也讓聽者揣度到了言下意。

能進世子寝居的女人,同時擁有三件重寶,豈是一個逃奴所能具備的資質。

如此,喻雪站着更是不動作了。

冷雙成面對喻雪,提防他的起手式,耳中卻在極力搜索後方的動靜。許久未聽到蕭玲珑走來,猜他應是先行逃離了河邊,也就讓她放了一半心。

她躬身向喻雪行了個禮,說道:“公子宅心仁厚,不便追擊落拓之人,此等風度,令我心折。既然公子不出劍,我又耽擱不得時辰,不如容我先告退,以後再見,仍可言語切磋一二。”

就在喻雪細細思索間,她已絕然掉頭離去。

喻雪回味一刻話意,驀地發覺河畔空無一人,且事情發展隐隐有些不對勁。

若初一真是世子的寵姬,那麽,經過世子手谕與虎符調派來的雪影營又算什麽?雖說軍力不足百人,圍捕另一名逃奴蕭玲珑綽綽有餘,可是世子将路線算得如此精準,明确指示就在延澤河畔,由此可見,他應是提前知道初一與蕭玲珑的去處,先制定好圍捕計劃,再等着他們一頭撞上去的。

喻雪暗自驚心:“狡猾的女人,險些被她蒙騙過去——”提劍步入了冷雙成的目的地,瀛雲鎮。

瀛雲鎮是通往儒州鐵劍山的必經之路,也是蕭玲珑返回蕭家的唯一路途。

世子府的人馬能算準冷雙成落腳此處不足為奇,她痛心的是秋葉所下的命令。

秋葉當真要追殺她與蕭玲珑,且在各關津要道公布榜文,宣示了由他一手炮制的蕭玲珑的賣身契。

他這樣做,無非是想送出風聲,既抹殺蕭政的顏面,又使得追殺谕令合乎法理。

她還萬萬沒想到,蕭政聽到風聲後,所采取的應對竟與秋葉的如出一轍。

那就是斬草除根,不授予任何話柄于他人。

冷雙成為了躲避世子府的搜查,沒有貿然走進瀛雲鎮。她留在鎮子外的樹林裏歇息一刻,将避水衣裹進蓑草裏紮緊了,放進包袱中,又披上濕淋淋的外衣,等待風幹水跡。

久候蕭玲珑不至時,天邊傳來鷹隼凄厲的叫聲。

冷雙成擡頭望去,兩只黑鷹盤旋在河畔石崖上,左右撲擊葉府的矛隼,鬥得翅羽零落。矛隼剛被冷雙成劈了一掌,傷到了腳爪,以一敵二時,屈居下風。

冷雙成看了又好氣又好笑,說是去幫飛禽打架,她也沒這個閑心。但是黑鷹游鬥一刻後,突又朝下疾沖,舍棄了矛隼,像是發現了什麽更重要的目标。

黑鷹頭攢一撮金羽,生得翅寬爪厚,非是中原品種,像是遼國飼養的哨鷹,與葉府的矛隼作用一致。

冷雙成心下一驚,連忙趕了過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蕭玲珑陷落在一群褐衣人的包圍之中,退到石崖邊時,就要遭受兩只飛鷹的啄擊。他借着起伏不定的地勢,巧妙與敵人周旋,看見她來,遙遙呼道:“小心些,刺客手上有毒!”

冷雙成早已看清褐衣人手上亮出的兵器是一枚枚槍尖,淬着藍幽幽的毒光。她劈落一根樹枝持在手裏,一招“江山萬裏”橫掃出去,緩解了蕭玲珑的險勢。她去挽蕭玲珑仆倒的身子,右手也沒閑着,在指縫裏拈住幾粒石子,發力甩上半空。黑鷹背部受力,發出慘叫,撲騰騰掉落石崖下。矛隼低飛一圈,落在樹梢上,啁啁叫着,調子輕快。

冷雙成與蕭玲珑背靠背應敵,不期然發現,褐衣人武功根基不低,甚至可稱為個中好手。

蕭玲珑低聲道:“他們是西營的供奉教頭,肯定是受了哥哥的指派來的,寧死也不會退,初一不用手軟。”

冷雙成當真沒有手軟,将樹枝抖得如鋒镝一般,犀利刺向褐衣人要害。衆人突又轉換身形,結成三角芒陣型,首尾相顧,團團壓向她與蕭玲珑的藏身處。她顧慮蕭玲珑的安全,站在樹前應付殺招,一時被限制了手腳。

飛葉卷地之聲襲來,冷雙成聽得真切,揚聲道:“世子府殺來了,遼營教頭還不走麽!”

褐衣人依然不管不顧地撲殺他們,當真是死士做派。

哨羽飛箭趕到,随着戰馬嘶鳴聲湧進的,便是雪影營騎兵。

林子裏的局勢一度混亂。褐衣人分出一股,游鬥哨羽,哨羽摸出軍刀抵禦,抽得空來,還去劈蕭玲珑一記。騎兵棄馬站在外圍,除去哨羽,見人就提戟,刺落一具具屍身仆倒在地上。

攻擊如潮,層層裹上冷雙成所站的地方,完全不講一絲情面。她存留善心,不肯刺傷世子府的人馬,結果累得自己手軟,還沒打退任何一方。她暗自惱怒,手上漲了些力,挑開身前諸數人,背後的蕭玲珑卻悶哼一聲,趔趄倒在她身旁的樹上。

她極快打量一眼,發覺他手臂被砍傷,創口卷黑,赫然是中了毒的殘象。透過幢幢人影,她又看到遠處提劍走來的雪衣身影,當即顧慮不了許多,用樹枝挑起蕭玲珑的身子,猛擊一掌,将他送到石崖下的草地上。

來不及喘口氣,冷雙成躍向雪衣身影,發出驚天動地的一擊必殺。

喻雪持劍抵擋,腳下受力,被撞進泥土三寸。他臉色一凜,即刻明白冷雙成無論是女人還是逃奴,都是一個不容小觑的對手。他在劍上貫入十成力,一劍劍劈落下去,頓時撞得石塊樹枝翻飛,化作利刺,追擊冷雙成周身大穴。

兩人在狹小的地盤裏交手,劍氣與殺招激撞,迫得氣流轉向。喻雪喝退騎兵,與冷雙成單打獨鬥,抵禦二十餘招,終于露出敗相。

冷雙成的一記“春城飛花”嗚嗚刺了出去,直抵喻雪咽喉,喻雪側身急避,踏足樹邊,被仆倒在樹下裝死的西營教頭割傷了腳踝。槍尖上淬的毒,在喻雪運力武鬥時發揮了極快的作用,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喻雪的左腳就動彈不得。

冷雙成眼角一掠,看得真切。喻雪臉色冷漠,毫無異狀,與留在她記憶深處的模樣重合了。她心下一軟,手上的樹刺就有了偏差,可是喻雪抵禦的劍招卻來不及撤下,呲的一聲輕響,毫無偏差地刺進了她的胸口。

尚缺古劍劍身狹窄,又被喻雪極快抽走,冷雙成的衣襟之上,迸出斑斓血花。

哨羽尋到了便利,持弓激射,頃刻之間,十幾支羽箭剽厲襲去。

冷雙成落進孤立無援的境地。

她含恨猛吸一口氣,終于被迫引發寒毒,提升自身的內力來抵禦一次次的圍擊。

樹林間躍起冷雙成的素衣身影,頭發眉毛上挂着一層寒霜,有如入冬的銀杉。她抓劈哨羽與騎兵,打折他們的手骨,将他們悉數踢落在地。喻雪持劍趕來救場,也被她打退。他躍向石崖底,想挾持昏迷的蕭玲珑,被她早先一步看穿意圖,搶了蕭玲珑的身體撲進河水裏遁去。

激蕩的河水卷着兩人殘破的身軀,飛快湧向了石山。

河道裏的岩石撞醒了蕭玲珑,他睜眼看見一個發絲淩亂,臉色青白的人在一旁,濡出一陣陣血絲,偏生還不放開他的手臂,不禁恍惚了一下。過後,他才認出來,這個慘無形狀的人是誰。

他的內心極受震撼,想他二十年來,從未被人如此看重過。他所經受的,不是責罵鞭打,就是嚴苛督促。

蕭玲珑使出全力抱住冷雙成的身子,喚道:“初一,初一……”

冷雙成失血過多,精氣虧損,累得睜不開眼睛。“玲珑——”她遲緩說道,“十裏開外,有座石山,你爬上去,不要管我,藏起來——”

蕭玲珑伸出雙臂護住了她的頭臉,低聲說道:“是我對不住你,哥哥逼我襲爵,做他的傀儡替身,我不甘心逃了出來,纏上你,以為你能護我到底——是我太自私了,沒想到累你吐血,我若再跑走不管你,就不是個男人。”

他将近趨昏死的冷雙成護在懷裏,随水飄蕩到淺灘處,臂上的毒傷已經漂出銀白色。他放下她,用布索包紮住傷處,在右掌凝氣,擊向左臂。

氣力衰竭未成形。

他看了一眼冷雙成蒼白的臉色,凝聚起一股勇氣,狠狠提氣沖上丹田,撞開了曲垣穴裏封閉的兩枚銀針,荷的一聲,将它們全數逼飛出體外。

頓時,一股熱力就湧上了雙肩,祓除了沉澱在體內的濕邪風氣,像是在周身掃塵了一遍,讓他煥然一新。

蕭玲珑逃避許久,甚至不惜封住自己的功力,來隐藏實力,避開蕭政的盤查,終于在今日傍晚的河岸上,放開了以前的種種束縛,打算放手一搏,重新做人。

琥珀色的晚霞映照在河空上。

蕭玲珑安置好冷雙成以後,緩緩走到河畔,在空曠的沙地上無所顧忌地顯露身形。不多時,西營的黑鷹又發現了他,俯沖叫喚,被他兩掌擊斃。

飼鷹的褐衣兵循蹤趕至河邊,蕭玲珑從沙樹叢中躍出,右掌如鈎,嶙峋一抓,就鉗住了哨兵的咽喉。

哨兵看着蕭玲珑冰涼的眼睛,發覺不是平常所見的散漫,明白了什麽,将身子逐漸伏低,從喉間逸出三字:“小侯爺……”

“滾回去告訴蕭政,再來招惹我,我便殺了簡蒼。”蕭玲珑一把甩開哨兵,冷冷道,“聽明白了麽?”

哨兵不知真假,但他聽到了關鍵的名字——王妃簡蒼,忙不疊地點頭應命。

蕭玲珑揚手一劈,将哨兵身子掀落在地。“我說的是‘滾回去’。”

哨兵毫不猶豫地抱住手腳,滾落進河水裏,再沿着水面慢慢爬遠。

蕭玲珑挑破縛在手腕上的錦帶,取出一顆解毒珠,吞進腹中,給自己驅了臂上毒傷。他快步走向石穴,如法炮制給冷雙成喂下第二顆,坐在一旁查看她的反應。

他經常遭受蕭政的迫害,為了活命,備置了很多小玩意。

他以為冷雙成的傷勢像他一樣,會逐漸愈合。

冷雙成突然抖簇着身子,手指關節繃得透白,像是接受到了一句無聲的旨令一般,開始痙攣。

蕭玲珑駭然,擦不淨她臉上的汗,呼喚道:“初一,初一,很痛麽?”

冷雙成痛得說不出話來,将身子弓起,在地面上磨蹭,漸漸擦出了血絲。

他猛然記起了她說過的一句話:寒毒發作的樣子,終究會讓你見到。

只是他未曾料到,痛苦來得這樣猝不及防。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矛隼:啁啁啁啁啁啁……(妹子你別走啊,我腳上還有公子給你的信呢,咦,妹子你去哪裏啊)

妹子在和哨羽游鬥。

矛隼:啁啁!啁啁!啁啁!(畫風不對啊妹子,公子不是要我來給你送書信的麽,你和小哥們打什麽)

妹子擺脫了哨羽,逃開了金銀雙箭,去找一個小夥了。

矛隼:啁——!啁——!(哎呀書信不見了,早被外公爺爺取走了,我也不能回去見公子了,會被劈的)

妹子和小夥騎馬跑了。

矛隼去追,追上了,興奮地一叫“啁!”(帶上我!帶上我!)

妹子拉着小夥朝斷崖下跳,矛隼盤旋一圈,又跟了上去,終于找到了,大聲叫一下“啁——!”

妹子劈了一掌過來。

矛隼掉毛啁啁。(妹子也嫌棄我了麽tat,幹嘛又打我腳痛的地方tat,都是壞人)

妹子不知去哪裏了,矛隼極度失落,飛到石崖上和遼國的兩位選手打架。(不能掉了公子的風格,使勁啄,嗯嗯,使勁啄)

妹子突然出現了!妹子出手了!妹子投射石子了!

矛隼:啁啁啁啁啁啁啁啁……(為了妹子,我可以原地滿血複活,別笑我,請給我的師父,秋葉大魔王點個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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