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遺忘

石穴裏潮濕而寒冷,滲進一些微光,足夠讓蕭玲珑看清冷雙成的情況。她痙攣了許久,纖長的身軀彎成一道弓,反彈在稻草與衣袍鋪墊的石床上。無數的汗水從她額頭、領口、四肢滑落,将幹透的血衣染濕,水漬如此之多,使得他區分不了,濺落下來的到底是汗珠還是血滴。

冷雙成死死咬着唇,咬出了血腥味,神智稍稍清醒了一點。越來越多的血汗流淌下來,像是春暖時節化開了一道雪人,将她的意識逐漸消融了開去。

“為何要這樣對我?”她把身子縮成一團,在堅硬的石塊邊緣磨蹭,擦出血來,以此來抵抗從骨頭裏冒出的痛意,“為何要這樣對我……”她喃喃說了幾次,模糊吐出一個名字:“秋葉……”

蕭玲珑撲上去抱住了她顫抖的身子,用有力的臂膀将她箍得緊緊的,似乎這樣做,就能轉走她的痛意。他一疊聲地喚着“初一”,不讓她的意識陷落進最黑暗最痛苦的地方去。

冷雙成兀自喃喃念着秋葉的名字,閉眼戰栗了很久,一股極冰冷的痛意開始從心口蔓延,像是海浪一般沖擊她的四肢,每一寸皮膚,每一個骨節都要慘遭碾壓一次。她清楚地感覺到了,毒血在奔騰流轉,帶着寒冷的氣息,待她生生壓制下去時,寒氣又變成熱焰,焚燒着她的血肉身軀,摧毀着她的神智。

“放開我!”巨痛恍如一根看不見的鐵棍,擊打着冷雙成的頭骨。她嘶聲喊道:“放開我!”

蕭玲珑不忍放開她的身子,卻又聽得她厲聲喚道:“躲遠些,蕭玲珑!”

他看到她的臉繃得極冷極白,無奈放開了她。

她突然彈起原本彎曲的身子,硬生生地朝石壁上撞去!

蕭玲珑想都不想,合身撲過去,還未撈起她,她又絕然地迸發出一股大力,撞向了壁上突出的石棱,直撞得頭破血流,即使被蠻力拉住後,她依然舉起傷臂,狠狠磕向了尖石,帶着一種毀天滅地的氣勢。

至此,她的心智已全部喪失,只是掙紮在黑暗邊緣時,還不忘出聲攆開蕭玲珑。

蕭玲珑大恸,死死摟住了冷雙成的全身,将她的手腳都塞進懷裏去,低下頭,抵住她的額頭,啞聲說道:“初一,初一,別睡過去——”他弓着身子,慢慢地搖晃着她,一點點地感受着,她在懷裏篩糠般的顫抖。石穴裏那麽靜,他聽得清她的骨骼一寸寸壓軋的聲音,格格格的響着,像是點燃了悶濕的爆竹。

“為何是你受苦?”他哽着嗓音說道,“我寧願換成是我!”

他不期望她能聽得見,一直在輕晃着她。她大概痛得狠了,又沒法昏死過去,索性一口咬上了他的小臂。他忍痛一動不動,任由她發力啃咬,血腥味透出了衣袖,他依然不撤手,一直待到她的兩瓣牙齒重合了。

兩道互相依持的身影縮在角落裏,一清醒一迷亂,靜靜捱着時間的流逝。疼痛終于發作完畢,耗盡了冷雙成的精力,她松開手腳,松軟地倒在蕭玲珑的懷裏。

蕭玲珑拍了拍她的臉,見無所應,将她放在石床上,取來全部的衣物,覆蓋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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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無聲無息,呼吸凝滞,要等許久,才知道換氣一次。他盤膝坐在她身旁,仔細看着她的睡容,只盼她能轉醒一次,喚一喚他的名字,再笑着說“怎會又肚餓了?”

他深深地閉上眼睛,緊緊地抿住唇,逼退滿眼滿心的淚意,暗自發誓,哪怕今生做奸佞,也絕不能再背負初一的恩情。

她待他,寬厚和藹,尊重守禮,即使深陷雷霆追殺之中,也未想過棄他而去。

他親眼目睹她毒發的痛苦,心裏像是被錐子紮過了一遍,從七竅八孔裏流出血淚來。

冷雙成昏睡了七日,氣息近無。蕭玲珑一有機會就守在她身邊,将葉尖對準她的嘴,給她喂水。她一動不動地躺着,汗血幹透後,身形消瘦了一圈。外面無論下雨還是刮風,她都沒有知覺,像是已進入了冥死境界。

蕭玲珑時刻探她的氣息,發覺她沒有呼吸,曾經慌得跌落山道上去,直想着綁來一名郎中給她好好地瞧一瞧。待他沖進風雨中去,被冷雨一澆頭,又冷靜了下來,他躍進洞去一探,果然看到她的胸口在微微起伏,才吞下了闖進瀛雲鎮醫廬的心思。

在冷雙成昏迷的第五日,曾有大批軍士搜山。五步一崗,十步傳報,結成了密密麻麻的網,沿着河岸、河道、山路緩緩推進,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另有穿着短衣的衙役爬上山來,探尋每一處罅隙,用木棒敲着大小洞口,輕輕喚道:“冷姑娘,蕭公子,官府已放紅榜,有請倆位貴客回去。”

蕭玲珑屏住氣息,留在黑暗裏一聲不吭,心底先是一陣冷笑,譏笑世子府竟不惜靠官府來傳話,引得他們回去自投羅網。可他轉念一想,突又明白了不一樣的意蘊。

衙役們尊稱他們,且表明官府已放榜,宣告于世人前,意即絕對不會再出爾反爾,诳騙他們去做什麽。

換言之,短短五日過去,追殺令已被替換成邀請函,在搜查時廣而告之。

蕭玲珑猜不透此事背後的目的,打定主意不顯身。他擔心再遭圍剿追殺,先備好了應對的法子。他抓來一窩猞猁,放在外洞穴內,天天捕來兔肉喂養它們,使得它們逐漸适應了共處的生活。待來人搜山時,母猞猁受驚,蹿出去吼叫,自然引得衙役進洞查看。內洞的洞口已被封死,只有一窩小猞猁遍地爬着,衙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将此處當作尋常的山洞,貼了标識就匆匆離去。

蕭玲珑帶着冷雙成躲在洞裏,安然度日,再也不會受任何人打擾。前七日冷雙成在昏睡,他還曾抽空摸到瀛雲鎮外的渡口處,扮作一名漁夫,與過往的客人攀談,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兄長為了捕殺他,不惜派出一支喬裝好的西營教頭隊伍,被世子以流賊生事為名盡數屠戮;官府當真張貼紅榜,言稱他剿滅流寇有功,可抵罪,已撤銷了追捕他的告示,只字未提真正的功臣。

官府不提初一,自然是想隐瞞她的所做作為,不将她顯露在世人面前。

蕭玲珑細心一想,越發覺得是秋葉授意官府做了這一切事,包括抹去了對初一的追殺令。

他也是第一次知曉,初一姓冷,平時問她,她只答無名無姓。

他拖着漁網走向石山,忍不住暗譏,秋葉當真是個反複無常的人,對待初一沒個真心意思,只知道耍得一手好奸計。将“滅賊功勞”推到他身上,引得蕭政反過來加倍迫害他,從而達到一石二鳥的目的——奸險小人,唯恐蕭家不亂。

蕭玲珑烤熟了魚,拌在清水粥裏,一點點喂得冷雙成吃了下去。冷雙成的意識有所清醒,能挪動手指,還能翕合嘴唇。到了夜裏,她突然發燒,一時喚着“父親”,一時喚着“師父”,痛苦了大半宿,反倒是不再喊着秋葉的名字了。蕭玲珑照例将她抱在懷裏,慢慢搖着,聽她說着胡話,忍住喉頭裏的酸澀,不住地應着她的呼喚。

天亮後,她終于平靜下來,他累出一身汗,倒在她的石床邊。

再過兩日,冷雙成呼吸平緩,臉色回血。

第八日一早,蕭玲珑睜開眼睛,突然不見了冷雙成。他躍出洞外尋找,沿着沙樹叢奔跑,看到她安靜地站在河水旁,不知在想什麽,一只黑翅金腳環的鷹隼盤旋低飛,圍着她鳴叫,她卻形無所覺,就那麽枯站着。

蕭玲珑走過去問:“怎麽了?”

她轉過蒼白的臉,認真地問:“我怎會在這裏?”

他看她面相不似假裝,心裏一動,不答反問:“你不記得了麽?”

冷雙成細細回想,頭腦裏的記憶斷斷續續的,似乎罩在一片煙霧中,顯得不很分明。她記得她從東海而來,落進世子的莊院裏,通過多番生死考驗,被世子一手提進了都城的葉府裏。她記得她喚世子為“公子”,小心翼翼在他身邊應差事,還曾被派遣出去執行刺探魚家小姐的任務……一直到最後,她為了躲避世子府的追殺,抱着蕭玲珑跳進了延澤河中。

随後她就沒了印象。盡管費心去推斷,她也想不出因為何種緣故得罪了世子,遭他不遺餘力地追殺。她想來想去,覺得只有“身為奴仆私自外逃”的說法比較合理。

她問蕭玲珑,是不是這個原因。

蕭玲珑默然看着她一刻,突又笑了,低低說道:“真是天意——忘了更好。”

蕭玲珑收拾好行裝,帶着冷雙成特意避開了葉府鷹隼的眼目,從山道上翻越過去,花了一些錢銀租下一戶民宅,安頓了幾日。

外面已經撤銷了追殺,山裏藏得深,一時半刻也不會尋訪過來,蕭玲珑抓緊時機給冷雙成調養身體,順帶恢複自己的武力。

冷雙成醒來後極安靜,坐在樹下不說話,表情木讷,鮮少有笑的時候。

蕭玲珑不需再試探,也能斷定她已遺忘了私情——她記得所有,唯獨忘記了她的心意,只記得她的主人是如何冷冰冰對待她的事實。秋葉之于她,只剩下了一個世子的身份,連公子的稱呼都被她疏淡地隐沒了。

蕭玲珑倒不是宵小之輩,也曾想過提醒她一二往事,交談之前,他先問了問她毒發的遺症,親耳聽她緩慢地說:“若是不能抵禦毒性,就會損蝕自身筋骨,迫使大腦遺忘諸多事情,再深究下去,必定發色凋敝,咳血而死……”

他聽得駭然,就此滅了提點她憶舊情的善心。

十日裏,冷雙成遭受兩次寒毒噬骨的痛苦,清醒過後,功力已大幅度提升。她傾聽山鳥鳴唱,數着草蟲窸窣聲響,無欲無求地過了一段時日。當她覺得全身血脈已經全部通順後,就向蕭玲珑告辭。

蕭玲珑問:“去哪裏?”

“瀛雲鎮。”

他笑道:“你先前不是打算,幫我去儒州鐵劍山采藥的麽?”

她平靜點頭:“我沒忘,去之前,先做一件事。”

他有些擔憂,想與她同去。

她慢慢道:“依照時日來推算,遼使應該抵達了瀛雲鎮,我去探探動靜,若方便,就取回一杆旗子。”

“旗子?”

她轉身走向院外:“內中藏有隐秘,只有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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