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挽留

明珠樓內,歌伎舞姬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均是花容失色。小說夜火起得突然,衆多驿卒、護衛湧過來,沖着她們叫嚷,有使蠻力的,有頤指氣使的,着實讓她們慌了神。

就在喧鬧時,雕花廳門被推開,驿丞提着燈籠在前殷勤照亮,迎進來一道紫袍身影。來人長得極英俊,膚色蒼白,眉如墨刷,緊抿的唇形未曾松落下來,就像是蜀中紫月懸天,的礫燦練。如果不看他的眸子,衆人都會被這張精致到華美的容顏所吸引,揣度一下其尊榮身份。舞姬們甚至整了整衣裝,淡垂螓首,似是羞于迎上他的目光。可随即降下的一場冰風雪語,狠狠擊中了她們的心髒。

“分開站。”秋葉冷冷說道,不願多費工夫在此地,“兩兩指證,剛才在身邊的人是誰,如今又少了誰。”

他的話簡單直白,在場的人都聽得懂,可是讓舞姬們犯了難。方才酒興濃酣,她們被男人們趁亂摟住,摸得嬌笑連連,因而大多護衛左右開弓,強拉一到兩道軟軀挂在身上,滿席的豔媚頹靡風氣迅疾升起,場面上的行為必定會不大雅觀。

如今來了一個威儀有加的男人,一句話就掌控了全場,她們不敢造次,将自己的不莊重抛露給他看。

護衛們來自遼國,并不識秋葉面目,但看到驿丞恭敬的态度,也猜得出來秋葉是主事的人。只是稍稍遲疑間,站在最外的護衛還來不及指證對面的女子,秋葉的眼光就掠了過來,帶着冰涼之意。他站在主臺上明明沒動,垂簾後卻拂過一絲冷風,閃耀撲出一枚暗針,徑直沒入護衛的玉枕穴,使得他無聲無息倒下。

暗夜一擊得手,極快隐退。

場上嘩亂,後被秋葉冰冷的眸子平息動蕩。他冷峻說道:“再不動,陪他宴樂的人也是死。”

這番涼透心的威脅落地後,久滞不動的女子們紛紛指認席間相好,成效頗高。秋葉逡巡一遍全場,立即發現了異常之處。

傳聞教坊裏風姿最為美豔的女人,花名為“思君”的舞姬,也就是今晚全程陪伴遼使宴飲的那名女子,已不見了蹤影。

秋葉命令舞姬們将所知情況全部說出來,不多久,他就摸清楚了大概。

思君來瀛雲鎮舞樂教坊才十日,因身段出衆舞姿妙曼而榮升為花魁,平時用素紗遮面,不以真容示人,在妩媚中增添了幾分神秘感。今晚她與同班女子來驿館獻舞助樂,被遼使欽點到身邊陪酒。酒興正高時,她離開了頂樓,随後就從下面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喚“着火了”,驚得全場的人清醒了過來。

“火勢還未起時,你們為何驚惶呼喊?”秋葉問舞姬。

舞姬羞愧答道:“我們認得那是思君的聲音,自然也就跟着一起叫喚。”

秋葉沒說什麽,喚退衆人,驿丞站在一旁搓手問:“世子是否定奪,是思君姑娘放的火?”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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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不僅能斷定是思君放的火,還能推斷出來,她是趁亂逃離。假使現在去搜查舞樂教坊,也找不到她的人。

他徑直抓住了關鍵處去下手,喚驿丞傳來了遼使耶律樂夏。

遼使看見秋葉滿身冷氣地坐在臺上,軍醫躬身在一旁替他包紮傷手,打了一個激靈,酒意全部醒了。随後,但凡是秋葉發問,他就老老實實地答了,除了隐瞞最為绮麗的一樁豔差——今晚思君坐在他懷裏,對他吹氣如蘭,嬌笑着說:“我知道大人對我垂涎已久,我也挺仰慕大人的風儀,不如行個方便,來儒州鐵劍山找我,我在那裏采摘蘭花熏染體香,等着大人來賞鑒。”

回憶美人在懷時柔弱無骨的媚态,遼使至今都被迷亂了心緒。他撿着無關緊要的浮言浪語說給秋葉聽,聽得秋葉冷了眉眼,他就自行噤聲退下了。

華燈燦燦,明珠樓寂靜無聲,只剩秋葉一人。他動了動右手,傷痛猶在,好在并未折斷根骨。他試着擡手,依然能圍成一個擁抱的動作,不禁破開冰顏笑了笑。輕笑之後,他遽爾覺察到身邊太過冷清,又連忙走出去尋找冷雙成。

夜清風冷,冷雙成寂寂站在戟架前,似冰湖一般沉靜。霧氣撲倒她臉上,濕漉漉的,她擡袖擦臉,順便抹去了膏泥,露出了原本的容貌。銀光與她閑聊,她卻不應一個字,僅是背對他站着,手指凍得僵硬了,也不知回回血暖和一下。

銀光看着她瘦削的肩,輕輕說道:“初一變得生分了許多,應是吃了不少苦吧。”

無人應他,背影依舊木然。

銀光轉頭看見秋葉走來了,由衷松了一口氣,迎上去說:“公子已查明事由了麽?”

“搜查舞樂教坊裏,一名叫作‘思君’花魁的所有消息。”秋葉徑直吩咐道,“身旁之人也不要放過。”

銀光明白了過來:“是她放的火?”

秋葉冷顏攆他:“快去。”

銀光行了個禮,回頭朝紋絲不動的冷雙成看了一眼,見她沒反應,內心極是躊躇:她答應幫我勸勸公子的,可我沒機會聽見公子的答複了,希望她能成事……君命難違,又要他急着執行,他只得速速離去。

秋葉清了場,便于他抛卻一貫的冷硬形象來對付冷雙成。她還在那邊無動于衷地站着,他就走過去用左手推她的背,說道:“風冷,進院裏去。”

她呆滞一下,終究閃身避開。他伸手去挽留,她就返身防備地看着他,冷冷道:“又想勉強人了麽?”

秋葉收了手勢,淡淡道:“不勉強,我很樂意。”

冷雙成不理會他的話。

秋葉走來時,臂裏挽着一條裁剪合體的銀貂鬥篷,毛色純軟,散如雪霰。考慮到要照顧冷雙成的身體,他總是準備得齊全些。此時她不願意進屋避風,他就将鬥篷披在她肩上。

冷雙成仍是躲避,秋葉這次卻不能任由她專意獨行。他沉臉喝道:“穿暖和了,要吹多久冷風,我都陪你。”

時間緩緩流逝,冷雙成未作堅持,披好鬥篷,說道:“無需作陪,世子若離去,更令我自在。”

她肯應答,又肯依言加衣,已是緩和的跡象。秋葉得一便進二,再想接近一分時,冷雙成就提掌凝力,隐隐有出擊姿勢。秋葉想了想,垂手退到兩尺開外,冷臉道:“遂了你的意,不挨着你總成。”

她默然站了一會兒,他當真陪她吹風,不發話,也不催促。

過後,她回過神說道:“沒人來麽?”

“你想見誰?”

她譏諷道:“世子帶傷站着,不歇息,暗衛理應出來勸止我,要我再成全一次,他們憐主的心意。”

他淡然道:“我已喚退所有人,除了我,沒人會讓你不自在。”

秋葉雖未束縛冷雙成的手腳,卻牢牢看住了她,讓她去留皆不适意。她站在風中一刻,聽到四周喧鬧漸止,分神想了想今晚發生的事。“思君為什麽放火?”

“明珠樓臺地勢較高,可看清前院的動靜。”

“那又如何?”她問得随意。

秋葉答得耐心:“我當時正走向你,她或許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草率之下,放火燒樓。”

冷雙成費力想了想,不得要領,便不再說話。秋葉細心查看她的反應,不動聲色說道:“尋常女子見到我,都會興起親近之情,她想博得我另眼相待一次,放把火也不足為奇。”

冷雙成怔然一下,臉上浮起一個怪異的表情,她偏過頭,一并抿落了嘴角嘲諷的笑容。秋葉見了後,淡淡道:“即使遭你譏諷,這也是不容置疑之事。”

她忍不住低聲說:“目空一切,厚顏至極,才是毋庸置疑。”

秋葉見她愈發放松了心防,走過去牽她的手,她陡然驚覺起來,掠開一步,又距他遠了一些。他站定說道:“也罷,你自己走,不需我來催促。”他在意的,依然是她涼透了的身子,先前回驿館途中,聽她咳嗽一次,他就擔憂了一路。

冷雙成擡頭看看風中招展的帥旗,說道:“肩有所托,走不脫。”

初見她站在戟架前發怔時,秋葉就知她有心事。她捱着冷意不願走,必定是有所求。他了然說道:“有什麽要求就直接說,不準拐彎抹角。”

“世子先前曾問我,站在這裏在想什麽?”

“總歸不會想我。”

冷雙成猝不及防被打斷一下,頓了頓才接着說:“帥旗染了兩朝将士鮮血,殘破得不成樣子,才換來今世稍稍安穩的局面。世子讀遍百史,應當熟悉其中的鐵血戰事,書內所載的種種殘酷辛烈之處,無需我再贅述。世子守邊關,堅明約束,系國之所望,既是衆望所向,世子又何必逆行倒施,悍然撕毀和約,執意在儒、幽兩州舞幹戈?”

秋葉冷了聲音:“燕雲本就是宋朝疆土,我誓不退讓一步。”

冷雙成默然想了想,應道:“世子這份執心,着實令人佩服。”她不是本朝人,未必有宋軍那般強烈的護國衛疆之心,只是替求和免流徙的百姓說說話。但她終究先結識了秋葉,了解他的處事決心,知他對于燕雲領土,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執念。她理解他的心意,并不認同他的做法,卻也未生出阻擾之情。若他不相逼,她甚至還能助他一臂之力,只是這些隐秘心思,需放在以後再說。

秋葉拉住轉頭想走的冷雙成,問道:“當真佩服我?”

冷雙成掙脫手腕。“是的。”

她還記得他在皇宮禮殿說的“執着于一人一物最可悲”,那種冷淡自持的樣子,讓她難以忘記。他執于疆土,她力求減免流血沖突,道不相同,心意相似,無需騙他應承什麽。

秋葉轉過去攔住她去路,說道:“佩服之後,生出一些親近意圖,也是順理成章罷。”

冷雙成聽後皺了皺眉,朝左走被抵住,朝右走,又撞進他懷裏。她停下來斂容說道:“世子理由總是新奇,不适我這驽鈍之人。與其在這裏做一番胡攪蠻纏,不如認真聽聽底下人的心願。”

秋葉不以為意笑了笑:“又想為誰做說客?我洗耳恭聽。”

冷雙成轉述了銀光的要求,請秋葉放過被關押的兩百號人馬。秋葉答道:“罪兵不驕,戰必盡力,由他們打頭陣,實屬有利。”就此也否決了她的第二條提議。

冷雙成心想,他在街上所說的“随他回去便能應所求”,果真是一句空話。幸虧她未信他,也未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秋葉的目光銳利無比,一眼就看出她的淡哂意态。他抵住她說道:“國事不打商量,其餘私情一并應了你。”

冷雙成沒說什麽,轉身去找出路。

他将“私情”與“私請”混為一談,倒賣來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面對他的強大定力與穿透不破的臉皮,她不至于是拓荒而逃,也至少是甘拜下風的。

秋葉在後說道:“冷雙成,我的手痛得厲害,你當真不管了?”

冷雙成确實不管了,也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賣身契原件替換上了蕭玲珑的名字,抹去了她為奴仆的事實,從而也還給了她一副自由身。她只想抓住機會越走越遠。

秋葉見冷雙成不發一語離去,揚手一招,給暗處下了一個指令。

不多久,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從後方襲來,徑直撲向秋葉已然受傷的右臂。

走在前的冷雙成聽到了瀚海浩瀾般的聲響,入耳熟悉三分。她迅疾回頭,看見一道閃亮的金光凜然飛來,篤的一聲紮在了秋葉的右肩臂上,而他不閃不躲徑直受了箭矢的這一擊,只是微微晃了下身軀。

冷雙成看得真切,想都不想,縱身躍向了秋葉。因為她知道,随後會有第二道銀色流光穿透夜空,铿然襲來,照着他的傷處再來一記絕殺。

金銀雙簇箭的威力,從來都是不容小觑。

秋葉被冷雙成一帶,躲過了第二箭的追擊,身子受創後,從肩膀剝落出一縷縷的血跡。他的唇變得青白,神色卻未起過多大的波瀾,依然是淡淡的看着她的眼睛。她挽住他完好的左臂,将他拉到身後護住,提防暗處發出的第二次襲擊。他遲緩地吐納,稍稍用力,肩上、臂膀創口便争先恐後濡出大片血水。他仿似痛得忍受不住,簇簇輕抖了一下身子,就一頭栽向她的肩背處。

冷雙成遲疑一下,返身抱住了秋葉的腰身,将他勉力扶起。

秋葉說道:“當日你受的苦,我加倍償還與你。”

于是炮制了一個與當日林子裏的追殺一模一樣的場景,所不同的是,他全然不抵抗,任由喻雪執弓射殺。

作者有話要說: 注1,秋葉雖然臉皮厚,但他說的思君放火理由,是真的:)

注2,這樣安排不是為了雷您,下文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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