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受傷

驿館明珠院內火光初起,沿着幹燥的樹木向上爬升,風一吹,就燃到了宴飲樓臺上。高樓裏歌伎舞姬驚惶呼叫,似是察覺到了險情,絲竹管弦的奏樂随之驟停,一些樂師奪門而出,喚驿卒提水滅火,他們站在樓道裏急得跺腳,就是不敢迎着火光沖下來。

身後傳來喧鬧,秋葉卻不回頭,徑直朝冷雙成走去,說道:“随我回去。”

冷雙成急退,看着火光人聲浮嚣的樓宇,再說了一句:“使臣大人還在樓裏。”

他走了幾步,她就退了幾步,全副心思不在他身上,被他激發的反應卻是帶着戒備之意,如同臨場對敵。

他懂得她的顧慮,止步告訴她:“我疏于管束屬從,迫得你逃亡,是我的錯。今後決計不會再犯錯,你信我一次。”他一手遮過外公矯意傳令的實情,也一肩擔起了世子府人馬所造成的後果。

冷雙成再退兩步,覺得安全了,才說道:“火光一起,舞姬們就喊叫了起來,似是未仆先知,世子不去查探下嗎?”

“我知道她們有問題。”秋葉極快應道,并未返身去查究竟。他雖不回頭,耳力能搜捕到一切動靜。見她一直罔顧他的言行,他直接道明:“我只管看住你。”

冷雙成說完所有話,不再有盤桓之意,向秋葉行過禮,轉身朝黑暗走去。夜風削過她的肩,似她一般沉默,秋葉仔細看了看她清減不少的背影,想也未想,尾随她而去。

她持着一盞燈,孤零零沿着寂靜的長街朝前走,身後一直跟着不緩不急的腳步聲,迫得她轉身去問:“世子可是要緝捕我?”

秋葉站在檐前燈盞下,讓她望得見他的神色,回道:“你來驿館做什麽?”

得不到答案,她再轉身走,他在後說道:“随我回去,我能應你所有要求。”

冷雙成自毒發後撿回一條命,已是鮮有所求,即使有所求,她只想自己去争取,從未想過再将希望寄予在他人身上。傳聞秋葉重諾,言出必行,若是放在往常,這未嘗不是一次好機會,可是如今的她,心湖枯涸無波,即便經受暖雨軟風的洗滌,也翻不起一絲漣漪。

她絕不能帶着秋葉回落腳之處,發覺不易甩開他,幹脆将燈籠擱置在樹枝上,轉頭問他:“世子可記得‘逆我鳥’的故事?”

“記得。”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只是有些沒放進心裏去。

“我曾勸過世子日行一善,可随後諸多事情表明,世子離行善之舉漸遠。”

聽到冷雙成在翻查舊賬,秋葉立即回道:“你回去後,就可督促我。”她不發一語垂手向驿館走去,連燈籠都未取下,落在後面的他立刻明了意思,也随着她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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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落在街石上,過分的沉寂。秋葉忍受不了她的疏離,快走兩步,抓住了她的手腕:“想必是出了異常事,才能讓你這樣冰冷待我。”

她突然側頭削了他一眼,冷冷道:“放手。”

這種不假辭色的應對,絕對是破天荒第一次。

秋葉越發肯定,今晚冷雙成心性有所轉變,必定是發生了他未曾掌握到的變故。他的心裏像是被錐子紮破了一個洞,冒出苦痛來,手上更是不願放開。“告訴我,我償還與你。”從外公身上拷問到的消息,他相信已無缺漏,他不能搜查到的,是她溯水逃亡之後的事情。

見她藏得緊,又如此小心翼翼,他甚至一度停止了對蕭玲珑的追捕,只求她顯身一次。

終于等到她來,他又怎會輕易放手。

冷雙成在掌心凝聚起十成力,道了聲“得罪”,就發起雷霆一擊,向秋葉手臂拍去。秋葉聽聞風聲,知她已起了殘害之意,內心極受震動。他抿住唇,硬生生受了這一擊,手骨發出一聲悶響,痛得肘部微微一屈,但他終究将她拿捏在手裏,未曾讓她掙開過。

她冷了顏面,說道:“既然不是緝捕我,為何強拉住不放?即使你貴為世子,也應講些道理。”

他并不調息,生生受着痛意,只低聲說:“今晚随你處置,留我一條手臂使劍就行。”

冷雙成果真不含糊,又拍出第二掌,強力招式順勢推在了秋葉的肋下。秋葉不躲避,痛得呼吸一滞,眉眼依舊如水凝淡。對他而言,如果能抵消心底的痛意,他寧願忍受被她一掌掌打殘的結局。

看他不放手,她面上的羞惱顏色更加明顯,就在她第三次舉起手掌時,夜色裏極快飛撲下十數多的黑衣身影,均是以鬥篷遮面,單膝跪地而禀告道:“驿館生異況,關乎國勢,姑娘手下留情。”

他們不敢出聲勸谏主人,只好言簡意赅的說清現狀,确是言之有效。冷雙成随即撤了起掌式,秋葉已喝道:“退下!”

暗夜未退,依然保持跪地奏請的姿勢。首領還摸出一把鋼刺,毫不猶豫紮向了大腿,刺出了淋漓鮮血。他看着冷雙成說:“違背公子命令,我自行領罰,若是不達目的,我死命殒身,姑娘能否成全我心意?”

秋葉的反應比冷雙成的答複更快一步。左腕微微一動,從袖口滑出一粒珍珠,被他分毫不差地扣在手指裏。待他凝起十成力将要彈出“一點驚鴻”的絕技時,她拉住了他的衣袖,發力一帶,阻斷了他的殺氣,也擺脫了他的控制。

她趁機掠出一丈遠,說道:“世子回去看看吧。”當先朝前走去,身後半晌沒了動靜,終究讓她回頭看了一眼。

暗夜已隐退,清冷的孤燈下,只餘秋葉冷然伫立。她向他做出延請的手勢,見他不應,就回過頭看着燈火輝煌的驿館,陪他一起沉默,陪着風聲夜色一起浮落。

風冷,拂過她空落落的衣裙,她忍耐許久,才咳了一聲。

秋葉即刻起步越過她,向驿館走去。若是沒聽到腳步聲跟來,他就會站定不動,直到她緩緩走了上來。此後他問她身子如何,她卻未答一個字。

進了大門,驿丞撩起衣袍下擺迎面跑過來,向秋葉禀告所發事由。他的講述比暗夜還要簡單,無非是随行護衛護駕有功,使臣只是受驚,未釀成大禍雲雲。

秋葉看着冷雙成:“你去後院等我。”

冷雙成站在前院不動。

接到暗夜通傳的銀光帶着軍醫急急趕到,溫聲勸道:“公子稍稍歇息下,讓老先生包紮傷口。”

秋葉的右手從袖中不斷滲落血絲,一路走來,都不見冷雙成示意療治。自知今勢已不同于以往,無論他怎樣做,都換不來她的一點憐憫。“風冷,進屋去。”他催促道,一并罔顧了銀光的話語,只對她說,“我不會拿你怎樣。”

冷雙成自然不會拿着這句話當令牌,由得她暢通無阻地來去行事。說到底,她信不過他,也無意去探究背後的心意。

她本就不想動,因而還是站在風裏,不說一句話。

秋葉看了銀光一眼,示意替他看好人,才在驿丞的躬身請辭中,去明珠樓處置事務。

銀光仔細看着冷雙成的容貌,有些拿不準她是何方人物,引得公子殷勤顧盼。她比初一更瘦,面色也要冷淡一些,只有那雙眼睛,透出一點點熟悉的神采……

冷雙成對上銀光探究的眼光,輕輕說了聲:“別來無恙。”

“初一!”銀光驚叫道,連忙走過去,站在能拉住她,又不顯唐突的距離內,“找得你好苦!”他是個實透心的人,顧不得其他的事,當即一五一十地說起自她離開都城後發生的諸多隐情——自家公子不便講出口的,他倒是大大方方說了個幹淨。

老将軍矯傳谕令,委派雪公子發動追殺;哨羽誤聽指令,夥同雪影營昏天黑地地追捕一氣;公子怎樣懲戒衆人,不惜将老将軍的左半身打殘;靈慧公主被公子冷落,至此進不了葉府一步;公子不眠不休趕到瀛雲鎮,準備拿兩百人馬祭旗,還不忘踐行雪公子的武約……

冷雙成聽得皺眉,不待他說完,就轉身朝門外走去。銀光一怔,矢志不渝跟了過去,将話一股腦說完,末了,他還跟着她站在戟架前,飽受冷風拂面之苦,恭聲說道:“初一若是有心,幫我求求公子可好,讓公子放了那些人,他們也只是聽命行事,千不該萬不該,太輕信于人——”

許久不出聲的冷雙成突然一口應道:“好。”就此也截斷了銀光的絮絮話語。

銀光喜出望外,延請她進院去。她卻答道:“我在這裏等世子來,公子可先隐在一旁,看世子是否聽從我的勸告。”

銀光摸了摸額頭,說道:“只要初一說上一句,公子一定會聽。”冷雙成不應他,他就沒了十足的信心,小聲說:“要不然,你多說幾次,公子總會聽得進去一些……”

戟架前,殘破的帥旗迎風招展,鮮血染就的旗身,在夜色裏依然深沉。

冷雙成安靜站在旗下,等待秋葉的返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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