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身世

儒州的冬季響晴幹燥,樹木依舊生得遒勁,在一座傍山的農院裏,幾株楓香點染出絢麗景致。

雙眼康複後,木迦南閑來無事時,便會坐在樹下看書。素白衣袍入紅葉華景中,如描摹出一幅丹青美卷。蕭玲珑倚在窗口處,靜靜養着傷,也便于他查看院內山外的情況。

簡蒼永遠是最忙碌的人,燒水煮茶、鋤草種花、灑掃庭戶、翻曬藥材……只要不是陡然對上蕭玲珑的臉,她就不會受到驚吓,落落大方地招呼大家進膳、飲茶,做出各種面食款待大家。

冷雙成進門時,看見院舍內一片祥和的景象,将打聽到的消息先壓了一壓,沒有即時說出口。

簡蒼迎上來,遞給她一杯茶,還用熱手巾擦去了她的汗。

冷雙成感激笑笑,搬來一張竹椅放在屋檐廊道上,坐着一陣思索,考慮随後的行程。

蕭玲珑在靠榻上鋪了厚厚的氈毯,圍着緊實的襖袍,抵擋不了單薄身子裏的冷意。他的眼窩陷落了下去,纖黑的睫毛迎風一抖,映照着蒼白臉色,道出了重傷之後的嬌矜意味。他靠着窗臺,用小刀雕刻手上的兩根樹木,不多久,便切下一截截滾圓的木片放進搪瓷罐裏,分黑白兩色,做成了棋子。

“下棋麽?”他問不遠處端坐靜看樹下的冷雙成。

冷雙成回過神:“好。”搬近了椅子,就着蕭玲珑的姿勢,在窗臺上擺出了弈局。她挑挑揀揀棋子一刻,吃不準正确的落子位置,問蕭玲珑:“知道‘玲珑’珍局麽?”

“古籍中記載的‘玲珑曲折,渺遠生華’的那個?”

冷雙成不禁笑了笑:“你也知道?”

其實是她自身不知道。葉府書房裏珍藏的古篆字棋譜,她又不敢随手抽下來翻看,保持着謹慎的性子。等她抵不住奇心想翻一翻時,已經離開了葉府,沒有機會将它卷走。

蕭玲珑淡淡道:“我的名字來自這局棋,七歲時,由蕭政取的。”不僅如此,他還獲得一個由兄長贈予的小字,圭玉。

“那可見,侯爺懂事較早。”冷雙成慢慢說道。

蕭玲珑笑了笑:“我知你好奇,以前也探過我口風,我不願多說。今時不同往日,下完棋,我會細細說與你聽。”

冷雙成怔了怔,暗道,今時有蕭政在北線推進戰争,缺乏對王妃及胞弟的追擊,倒是真不似往日的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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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玲珑卻說:“你恐怕想錯了,我是感念你,救了我而舍棄秋葉一事,覺得這份恩情難以回報,從今以後打算将你當自己人,自然要跟你說清楚蕭家的情況。”

冷雙成輕嘆:“原來先前諸多的扶持,都換不來你一句真話,要你将蕭家內情隐瞞至今。”

蕭玲珑肅容道:“蕭家久被诟病,又飽受一場大動蕩,只留下我與蕭政兩個子嗣,确實不堪矜誇于人前,非我曲意隐瞞。”

冷雙成立即回道:“抱歉觸你隐痛,我以後當慎言謹記,不可探問蕭家內情。”

蕭玲珑淡淡一笑:“你多次救我,恩重如山,即便有錯,也應包涵。”

冷雙成還之一笑,倆人在笑容中抛卻了塵世俗念,有了一刻短暫的心清目明。他破解棋局給她看,她饒有興趣地詢問每步棋的名目,還曾得到他的嘲笑:“又不是和尚敲木魚,哆哆哆的每個都有名目,你當真好奇,就拜我為師,跟我學棋藝。”

她立刻閉嘴不語,默記棋路。

陽光拂落在蕭玲珑的臉上,将他的病倦之色一一顯露出來,他舒緩着長眉,垂眸看向窗前花瓶,似是陷入回憶之中,眼角唇邊淨是淡淡笑容。

冷雙成看了他一眼,記起他體弱嗜睡的習慣,喚他歇息下。

他擡眼說道:“我正在想,該如何講述一個長長的故事,并非覺得累。”

簡蒼端着篩子出門,在架上翻曬草藥,木迦南放下書卷,走過來幫她。

眼下,一屋子裏的四人都無心聚在廊道內外,蕭玲珑的故事就從目前居住地儒州講起。

很多年前的儒州,并不在宋朝疆域內,它被前朝國君作為割地送給了遼國。遼國逐漸受中原漢儒文華熏陶,在官制、民生百政上多有相融之處。

蕭家以軍功起身,家主加封侯爵,慶功宴之後,當即點了一名官奴掌燈,将人騙至府上便強占了身子,酒醒後索性将她買來作妾,對她呼喝來去,并未上心。

官奴無名無姓,為便于叫喚,府裏的人都稱她為绺奴——她的皮膚白如玉石,養得嬌慣,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總不得夫人的眼,經常受到鞭罰,使得她的玉質皮膚被累累血痕所污,猶如軟玉上裂開了紋路,因而得到绺名。

一年後,绺奴産下一對孿生子,境況并未得到改善。她為了保護兩個襁褓中的孩子不受欺辱,更加溫順地勞作,服侍夫人。

夫人的子女被尊為公子、小姐,她的孩子沒有身份及名姓,是下人們眼中的孽種。

春去秋來,背負着罵名的孿生子漸漸長大。绺奴在柴房地面上畫了一個字,左正右攴,告訴孩子,是他們的名字。

“政,光明,像陽光。攴,鞭子,打人的鞭子,打得很痛,在陽光下曬一曬,痛的地方就不痛了……”她結結巴巴地說着。

蕭政問:“我和弟弟就一個名字嗎?”

绺奴點頭,皺着鼻尖:“娘親沒用,給小公子上茶時,只聽懂這個字,就用來給你們取名。”

蕭政轉身看了看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孔,說道:“我來拿這個鞭子,弟弟要藏得深些,保護好娘親。”他想了想,從晚上偷看到的書籍裏拈來一句深意,續道:“弟弟叫玲珑,心思需曲折一些,才能擔當起美名。從明天起,我來教你識字。”

蕭玲珑有了名字後極高興,不經他人誘勸,說出了來歷。

當晚,蕭政溜進他名義上的兄長,也就是小公子的書房再偷學知識時,被逮了個正着。

绺奴為了保護蕭政,鬥膽撞開小公子,奪下他手上的鞭子,結果被拳打腳踢一番,直至活活吐血而死。

臨死前,她攥住蕭政的手,察覺到他的雙眸竟是血紅的,掙紮說道:“這是娘親的命,政兒不要傷心,也不準去找小公子拼命。”

蕭玲珑撲過來哭,她對着柔弱的幺子總要偏愛一些,斷斷續續地唱了一首歌,勸他不要傷心。

漫天大雪裏,倆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親手埋葬了娘親。

蕭政徒手挖開雪地,直挖得鮮血淋漓,挖不動時,就找來樹枝掘土。他沒有一滴淚,堆了一座野墳後,還用血手紮了一捆藤蔓,當作鞭子,狠狠抽了蕭玲珑一頓。

蕭玲珑時常挨打,身形養得瘦弱,但從未經歷過平時對他呵護有加的哥哥的懲罰。他在雪地裏滾來滾去,也不求饒,只哭喊着要娘親。

蕭政惡狠狠地說:“我怎樣教你的?心思要藏得深一些,才能保護好娘親!”

那晚過後,蕭玲珑學到了“慎言”的教訓。他的心思比不上蕭政,為彌補缺憾,開始說假話來蒙蔽他人耳目。

蕭玲珑終究被蕭政拖回了家裏,被抛到柴房的通鋪上養了一段身體,開始偷學各種本領。有一天晚上,蕭政用被子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可出聲,一字一頓說道:“我要走了,等我回來時,你如果沒死,我就救你出火坑。”

蕭政偷跑之後,蕭玲珑就必須做滿倆人的活計,換取一口飯吃。可能是緣于娘親的柔美,他逐漸出落得俊俏,眉梢眼角都帶着清麗的影子。

七年來,他學到了不少手藝,尤其是膳食一項,能讨取府上主母一家的歡心。他能委曲求全,所得的回報就顯得好多了,直到秋末那晚蕭政的回歸。

蕭政瘦得不成人形,還頂着一個光頭站在蕭玲珑床鋪前,吓了蕭玲珑一跳。

蕭政的武功可用“鬼魅無蹤”來形容,他又用被子裹住了蕭玲珑,冷冷說道:“你活得很好,可以不用死了。”

十四歲的蕭玲珑還未明白,為什麽陡然出現的兄長會說這句話。

當晚風大,後宅寂靜無聲。

蕭政在蕭玲珑所做的晚膳裏加入蒙汗藥,等夫人及子女睡着,一把火燒光後院,再趁黑手刃七年前待他不夠親善的下人們。

蕭老爺聽聞噩耗,趕回府宅時,只剩下瑟瑟發抖的蕭玲珑及一兩名婢女迎接他的車駕。他氣急攻心昏了過去,此後又大病一場,光景大不如從前。

蕭老爺毒打蕭玲珑,幾乎致死,都沒問出失火緣由。官府來勘驗痕跡,再加上婢女的證詞,都可洗刷蕭玲珑的嫌疑——他吃了同樣的晚膳後昏睡,一步未出廂房,風卷殘火飄向他這邊,他陷落在火海裏,未曾逃離過。

蕭老爺無奈接受現實,重修府宅,将唯一的子嗣蕭玲珑留在身邊教養。

不多久,蕭政身穿僧衣來府上化緣,長得眉清目秀,言談誠懇有禮。蕭老爺瞪眼問他:“孽子敢回來了?”

蕭政單掌為禮,恭順說道:“小僧在青山寺剃發修行,每日念經求佛,為爹爹祝禱安康。”他朝蕭玲珑看了一眼,蕭玲珑會意說道:“爹爹留下哥哥吧,添茶倒水也能多一人侍奉。”

蕭政順理成章留在了蕭家,似是變了一個人,變本加厲地督促蕭玲珑學武。

彼時蕭玲珑還不知道,蕭政已有将他養成替身之意。稍有不滿,便會讨得一頓鞭打。

蕭老爺想插手兒子事務時,已無力回天。

因為蕭政比他還要兇狠,仗着深沉的城府與狠辣的武功,将府上一衆人收複得服服帖帖。當他喚仆從取來鞭子要責罰蕭政時,鞭子卻被遞到了蕭政的手上。

他只能就此罷手。

蕭玲珑的日子更加凄苦了,到了最後,還被蕭政扯出家去,丢到軍營裏進行歷練。

蕭政從小小的營兵做起,通過武鬥贏取了供奉教頭之位,再在兩年一次的武選中脫穎而出,進入上京為禦前侍衛。

蕭玲珑在西營裏掙紮兩年,累計戰功,也爬升到教頭之位。正當他思忖着該怎樣再升一級,應對蕭政的差使時,蕭政已讨獲太後歡心,以侍衛之身帶兵東征西戰,屢建奇功,被晉升為王侯。

蕭政在遼國外的異族心中及宋人耳裏,都留有血腥暴虐之名,從那時起,蕭玲珑就興起了外逃之心。

蕭政先一步,提來了蕭玲珑,日夜嚴加管束,教導他兵法、武功,逼他生活習慣同化。

蕭玲珑怎會順意服從,蕭政在鞭笞懲罰之外,再加上一條喂藥的手段,緊緊掐住了蕭玲珑的命運咽喉。他對蕭玲珑清楚地說:“我不是逼你做第二個蕭政,而是教你怎樣生存。萬一有一天蕭政這個人死了,你還能頂我的缺,繼續活在人前,承受功名富貴,撐住蕭家的門面。”他看着蕭玲珑若有所思的眼睛,冰冷說道:“因此,你必須要學會怎樣做蕭政。”

蕭玲珑抗争不了命運時,只能向蕭政低頭。

蕭政攀升極快,入了樞密院做指揮使,掌握到了軍權。

蕭玲珑經過多年浸淫,終于學會了怎樣做蕭政,只是在內心深處,仍埋藏了一抹良善,使得他見到傷痕累累的簡蒼飽受欺辱時,爆發了本性來,故意松開監禁放她逃走。

牽扯到簡蒼的隐秘,蕭玲珑便不再講了,對窗外聆聽的三人說道:“我與蕭政之間的牽連很特殊,像是并蒂而生的常棣花,彼此相依,又各發華枝,折了任意一枝,都不足以斷根本。”

冷雙成一針見血。“你對他敬畏和遵從,他對你倚重和賞識,都少不了對方的扶持。”

蕭玲珑淡淡加上一條:“即使起紛争,都不會想到要對方的命,除非是真的被惹惱了,事情沒有回旋餘地。”

冷雙成暗想,玲珑兩次說過相同的話,都透露出蕭政地位在他心中不可撼動之意。要對付蕭政,真需從長計議。

她趁機說了說儒州鐵劍山以北,蕭政發兵追讨遼使被刺一責。

蕭玲珑倦怠地閉上了眼睛,斜靠在榻上說道:“他既發兵,就會驚擾到鐵劍門,我的解藥可不好采到了。”

冷雙成默認道理。随即又說:“世子府全部注意力被牽引過去,難以分出兵力追擊我們,随後的行程應是安全的。”

蕭玲珑在一抹光照下昏昏入睡,說出的言語卻是清晰的。“你為我辛苦多次,還背棄了世子府,偏要裝作無事一樣來照料我,讓我心痛。這次就由我自己出面解決問題吧。”

冷雙成忙道:“我既應你承諾,自然一肩力擔到底,談不上辛苦。”

蕭玲珑已決定了:“我去找蕭政讨要解藥,你護送簡蒼出儒州。若出了纰漏,我還能在暗處幫你一把。”

入睡之前,他先告別。“諸位保重,日後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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