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愛恨
午後,蕭玲珑迎着陽光走了出去,腳步不緩不急,有似閑庭信步。他的背影越走越遠,黑袍上灑滿了金碎的光芒,直至融入叢樹中再也看不見了,躲在屋檐轉角處的簡蒼才回頭輕輕一嘆,滿眼憂戚,說道:“初一還不知道吧,二公子一回去,就會襲爵做侯爺。到那時,他就真正變成第二個蕭政了。”
她解釋道,蕭政以太後所賜之名“蕭飛洬”領兵征戰,獲取勳爵,有意将家父的爵名落在蕭玲珑頭上,炮制出一家兩候的榮譽。
冷雙成微微沉吟,答道:“二公子做王侯,獲得尊榮,能逃脫蕭政的掌控,不乏是一條上好的歸路。”
簡蒼搖頭:“他之所以出逃,就是為了擺脫傀儡命運,如今這麽走回去,再見他時,恐怕就不是先前我們識得的蕭玲珑了。”
冷雙成淡淡道:“我知道,但作為旁者,我也不便插手幹預他的決定。”
簡蒼默嘆一聲,認同其理。木迦南走過來說:“妹子心慈,只想救人于水火之中,但為兄需點醒你,再見他們蕭氏兄弟,要避遠些,不可重蹈覆轍。”
簡蒼的容貌如凋零的花朵,逐漸萎靡了下去,只低頭嗯了一聲。
木迦南堪堪提醒她一句後,便持重行禮,坐回樹下看書,如禪定,清風入懷,不亂衣襟。冷雙成聽覺話中有話,只微微一笑,适宜地不再接話。
簡蒼進屋收拾衣裝,心緒擁堵難以舒緩,頻頻皺眉,幾近垂淚。
冷雙成路過,從窗口遞進一束清霍的幹花,說道:“送給你。”
簡蒼站起接過花束,問道:“什麽花,很香呢。”
“荊棘花,生于陋處,美而多刺,可抗拒嚴寒。”
簡蒼緩緩一笑:“謝謝初一,我會謹記你的贈予,學它努力抗争下去。”
冷雙成以話寓意目的已達,轉身離去。簡蒼将花束裝入布袋中,塞進了包袱裏。她走去院裏翻曬藥材,不見冷雙成身影,詢問木迦南,未得結果。
小半個時辰後,冷雙成匆匆走進院門,身形雖急,言語倒是溫和。“即刻啓程,此地不宜久留。”
簡蒼抓住了手帕,說道:“難道是侯爺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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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雙成回道:“我去山頂觀望,發覺山外十裏處,有煙塵飄蕩。以二公子離去的時辰來推算,應是他一顯身後,就被侯爺的哨鷹捕捉到了動靜,又讓飼鷹的軍隊推算到了來處。為絕後患,我們應馬上動身。”
簡蒼二話不說,進屋挽起大包小包,直直奪門而走。木迦南收起書卷,閑淡跟在後,駕起了馬車。冷雙成登車之後,默然思索着,黑鷹軍為何能在儒州北線以外的地方長驅直入,難道是秋葉布置的防線失守了麽?
論及這種可能,她又搖搖頭,自行否認了。
簡蒼關切地問:“初一在擔心什麽呢?”
冷雙成擡頭溫和一笑:“或許是我想多了,待去了邊境,便會知曉結果,簡姑娘勿要顧念。”
走到山林前,冷雙成吩咐棄了馬車,騎馬前行,便于隐藏行蹤。套車之馬只有兩匹,木迦南肚占一匹,冷雙成扶着簡蒼共騎。
簡蒼伸手探了探,沒找到落手的地方,輕聲問道:“初一,我可抱着你麽?”
冷雙成回道:“倉促之途,無需顧慮禮節。”
簡蒼不客氣地抱住了冷雙成的腰,将整個身子伏在她後背上,緩解了緊張勁頭。林道曲折,冷雙成不便催動馬匹疾行,也免去了簡蒼的颠簸之苦。簡蒼在後許久不聞聲音,良久才說了一句:“不知為何,我跟着初一,總覺得心裏穩妥些。”
冷雙成微微一笑,未應聲。簡蒼又說:“初一似乎懂得很多本領……又體貼人……胡語……胡語應該也是懂的吧?”
“簡姑娘到底想說什麽?”
“我裝死出逃那晚,侯爺曾來看過我,對我說了一句話,‘多契米貢才達,烏裏塔坡’,我聽不懂意思,極擔心他要加害于我,就緊閉着眼一動不敢動。後來侯爺被喚走,我才能順利逃脫——就是不知這句話暗藏什麽玄機。”
冷雙成眼皮一跳,過後如常說道:“無多大玄機,只是侯爺向你表露殷勤之意。”
簡蒼半晌沒了聲音,只推着冷雙成的腰,示意她加快騎程,早些逃離遼軍的搜捕,連話語終是何意也不再問了。
冷雙成卻有意要探尋到蕭政的隐秘,哪怕是私情,便徐徐說道:“‘即使你是荊棘,我也将你采在手裏。’”
簡蒼悶聲問:“什麽?”
“侯爺的話意。”
簡蒼聽懂了,擺頭不願聽進耳裏去,澀聲道:“我若為荊棘,便長在他夠不着的懸崖峭壁上,讓他來采,摔斷他手腳,再也不去搭救——”
冷雙成暗想,這句恨話,大概就是先生提及過的“覆轍”舊訓。她适宜沉默,沒再刺探什麽。簡蒼在冷風中咬唇一刻,最終還是向冷雙成揭開了往事之痛。
“我的家鄉在遼宋境外的北邊,終年覆蓋積雪,長着厚厚的冰層。在冰原的西南處,有一塊回暖地帶,族人便搬遷到這裏,依山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礫石城。我在城裏快活長大,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它。”
“蕭政走過烏幹湖,來到城前捕白熊,又餓又冷,一頭栽進冰水裏去。阿母見他是出家人,喚我一起撈起他,将他拖回了家裏。我記得那天下着大雪,他全身上下凍得烏紫紫的,捂了一夜才回過氣。醒來後,他餓得手腳無力,還是劈了一車的柴,感謝我家的救命之情。”
“阿母問他怎麽走到了冰原上,他說是為了化緣,阿母聽了後更加可憐他,就喚他留了下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時常朝北走,去探查更遠的地勢。後來我才知道,他想打仗征地,給自己找更多的屯兵地盤,就把遼國四周都走遍了。”
“蕭政在三年後帶兵攻進了礫石城,殺了族長和抵抗的族兵,将我族上下萬餘人盡數驅逐去了北邊冰原,我們烏爾特族發轫的地方。那一仗,蕭政動用了十萬兵力和弩車,殺得我族慘敗,我至今還記得,族人的血流進烏幹湖的情景。我拉着阿母,冒着風雪朝北走,卻又被他阻斷了下來。随後,我與其他的工匠一起被抓進遼營,供他們奴役。”
“我沒有一天不想殺了蕭政,趁他來找我的幾次,我都要拼盡全力毒害他,挖陷阱、放暗箭、倒水銀、藏烙鐵……只要是能想到的辦法,我全部使出來了,可他只受了兩次重傷,又命大活了過來。再朝後,他就開始毒打我,不準我反抗,還不準我逃跑。我有一次被打得昏死過去,醒來時就被安插了一個王妃的名頭,身邊還有看守的女官。我問女官原因,她回答說是侯爺的意思,為了保護我不被抓出去做官奴,只能與我成婚。”
“做了虛名王妃後,我的境況稍有好轉,能在女官的跟随下到處走動,與被抓的工匠們交談。我在他們的掩護之下,從枯竭的地下河道逃出,回頭救援他們時,被蕭政發覺,險些又被抓了回去。我倉皇跑走,二公子在營裏縱火放馬,趁亂也跑了出來。他送我馬匹幹糧,一路護我安全,可我實在是害怕看到他,哪怕他蒙着臉,我也不敢向他瞧一眼,趁他睡着後就獨自離開,去了蕭政兵力達不到的地盤。”
“我找到先生,伴他左右,一起想辦法,該怎樣突破蕭政的防線,走回烏族冰原裏去。”
“我平時喚他‘侯爺’,是想提醒自己,他再也不是多年前,那個眉眼溫和的小僧,對着他時,當真不能顧念半點舊情,一定要記得他現在的身份,他是怎樣一個冰冷的人。”
簡蒼一股腦向冷雙成暢述所有,郁心緩解了不少。說到最後,她還在冷雙成的衣背擦去了眼淚,顫聲說道:“初一,我好恨,那天救了他。”
冷雙成細心聽清了一切事,不插一句話,知道簡蒼在哭,也能多少辨析她的淚水意味。“簡姑娘心善,善心必得善果,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它其實已經生根發芽了。”頓了頓,冷雙成又說:“侯爺從不取你性命,應是念了舊情,你能傷到他,也是他願意被你傷——這話聽着不近人情,實則是在提醒你,若真正斬不斷對侯爺的情意,你走到哪裏,都不會放心,也不會開心。”
簡蒼細細咀嚼了一下話意,破涕為笑:“初一說話繞來繞去,險些沒讓我聽明白。不過我已想明白,我與他沒有善果,殺不了他,我只能避得遠些,不幫他修城造車,助纣為虐。”
冷雙成點頭。“那就好。”
前面樹林裏,突然湧入了大量人潮,拉妻挈子,成群結隊轉移物資。
木迦南在前先打探了一番,再驅馬走回冷雙成身邊,說道:“儒州北線已起戰火,百姓擔心受牽連,紛紛走避。世子兵力先護着百姓撤退,紮寨在中州地,等待時機再戰。”
冷雙成一嘆:“難得他聽了進去,知道先要妥善安置百姓。”至此,她也明白了,搜捕農居的遼國黑鷹軍能長驅直入的原因。她回頭勸簡蒼,與木迦南随着百姓先走一步,留她斷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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