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詭鬥
儒州青山寺。
受戰火所驚,大批百姓遷移至山前。寺院的僧人讓出了僧舍供流民居住,還搭建帳篷安頓婦孺,在山寺周圍組成了一個臨時救濟校場。
簡蒼及木迦南留在校場內,幫助僧人燒水施藥、傳膳喂馬,大行善事。她顧不上擦汗,不時向來路張望,打探山下的動靜。
離去了一天一夜的冷雙成仍不見歸還。
眼見暮色降臨,輕薄的霧霭浮起在山谷內,将四處景物罩得不甚分明,簡蒼的心底無由來變得有些慌亂。
青山寺的晨鐘暮鼓聲聲樸厚綿長,入耳震蕩不停,仍是不能安撫她的心緒。她怕木迦南擔憂,連累他再度奔波無着落,強自忍着不安感。
木迦南去了後殿參拜,誦讀晚課。
趕了大半天路的百姓們也逐漸安睡。
簡蒼從下到上為帳篷外的挂燈加燈油,順便掩好擋風的垂簾。走到石頭屋僧舍時,她照例懸挂好燈盞,借着光亮,突然看清了石柱上刻着的一個字。
字跡很深,可見镌刻者用盡了力氣,使得他的左正右攴歷經十年的風雨洗禮,依然鮮亮如新。
簡蒼終于想起來了,青山寺,就是蕭政落發為僧苦練武藝的地方。
她立刻放下油壺,抓起裙幅,朝着最近的山路跑去。
山頂有霧,白石林立。
簡蒼站在石上,極力眺望四周的山形及路勢。
校場帳篷遍布山腳、山腰,堵塞了她的去路。只有右邊的樹林裏,似乎留有一條曲折深遠的小路。
簡蒼正打算跑回後殿,叫上木迦南随行時,山底突然出現了一條橫向切來的火把隊伍,極快速,如蜿蜒游動的蛇,用長長火線圍住了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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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火把的人并沒有動,似乎在等待命令。
簡蒼一看陣勢,在風中抱住了雙臂,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她慢慢朝右邊望去,一道修長身影出現在青霧中,走得沉穩,黑袍銀铠落在沉沉夜幕裏,兩色昭然。風大,吹起他的發,在他身後蕩起一團墨綢,浮現在霧氣後的眸子,燦亮得如同星辰。
她不需再看,憑借來人一步一步穩定的身影、凝力欲發的氣勢,就知道那是蕭政無疑。她毫不猶豫地爬上更高的石塊,踮起腳尖借力,絕然地朝山下撲去!
這一跳,不僅會撞得頭破血流,還會被尖石割裂身體,七零八落地滾進峽谷裏。
哪怕死,她也在所不惜。
比她求死之心更快的是蕭政的長鞭,為了應對這種局面,他習鞭兩年,練得爐火純青。
青山寺的燈火逐漸被抛離在後,僧人、百姓沉睡,連一心參佛的木迦南都未受到驚擾,依然滞留在殿內,全然不知,外面已經走失了簡蒼。蕭政以火燒校場作威脅,毫不費力帶走了她。
簡蒼被蕭政緊縛在胸前,長長綢布纏住了她的手臂、身子,像是木偶一般,受到主人牽線的限制,不能輕易動作。塞外白馬背寬腳長,足夠撐起兩人的重量,在夜風中奔跑,不落後乘。
簡蒼自抓來後,就低着頭,不說一句話。蕭政向來是舉止行徑強過言語,也不多話,只盼帶輕騎早些趕回軍城。跑了一陣,他突然聽到一句輕微的話,在問道:“侯爺能否……緩一緩……?”
他提缰放慢了馬速,用單手擡起她的下巴,低眼看她:“不舒服?”
簡蒼的雪膚麗顏經風一吹,染了一層薄紅,纖黑的睫毛鋪在緊閉的眼簾上,如嫩芽初發,怯生生地顫抖着。她不看他,只閉嘴點頭示意。
蕭政将她的頭按回懷裏,冰冷的铠甲貼近她的臉,傳過去一陣強硬氣息。“不适也得忍着,我不信你在外奔逃兩年,過的日子比這舒服。”
簡蒼緊緊閉眼,不再說一個字,只是一聲急過一聲咳嗽,咳得兩頰嫣紅,快要喘不過氣。
最後,蕭政下令停馬休息,将她抱下馬來,解開了綢布。
簡蒼跑到高直樹木後站定,将自己的身形藏了起來,如往常一樣躲着不見蕭政。一旦他走過去,她就會圍着障礙物躲閃,顯露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來,令他全然失了興致和耐心。
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依然會輕顫個不停,直到他離去。
蕭政喚騎兵遞去水壺,簡蒼伸手接過,喝了幾口水,平緩了氣息,問道:“侯爺怎樣找到我的?”
蕭政淡淡道:“機密要事,無可奉告。”
簡蒼打探的心思落空了,更不談能從這次被抓的原因中吸取教訓,使得下次的逃跑更謹慎一些。她在樹後說:“我出逃五次,無路可去,最終都會落在侯爺手裏,現況讓我十分疲乏,既然逃不掉,還不如請侯爺殺了我。”
蕭政依樹淡然而立:“愛妃可是為夫的心尖肉,怎能随便殺掉,為夫花重金收買各路驿卒、馬夫,才探得愛妃下落——這答案聽了滿意麽?”
簡蒼半晌沒了聲音,過後凝着嗓子問:“不殺我,還是十五鞭的處罰麽?”
“你認個錯,來陪我一晚,十五鞭也能免了。”
樹後無風,簡蒼捏住衣領輕輕顫抖,說道:“今晚随侯爺回城後,估計難以見到北方回鄉的路,求侯爺讓我站得高一點,再朝家鄉那邊看一眼。”
蕭政示意騎兵遞過來長鞭,一道道挽在手裏,冷淡回道:“登高怕不是望遠,而是尋短見。你的詭計層出不窮,與我鬥三年,也不知消停下。有了諸多前車之鑒,今晚的請求就免了。”
簡蒼低頭哽咽:“只看一眼,別無他念。”
蕭政擡頭打量她所要求的山頭地勢,她沒聽到應答,又哀求:“看過之後,安心随侯爺回去領罰,就算多吃一頓鞭子,我也願意。”
蕭政冷笑:“五鞭下去就沒了聲息,還敢一次次朝外跑,視家規國法于不顧?”
簡蒼不說話,轉頭看着霧霭叢生的樹叢,耷拉着肩膀,背影疲軟無力。
蕭政伸手過去,她并不接,還像是受驚的兔子,朝外跳了一大步。他冷臉說道:“跟我來。”她拖慢腳步跟在後,走到了山頂。
前方霧氣彌漫,冷風滾蕩而來,也破不開白茫茫的紗帳。
蕭政用綢布系好簡蒼的腰身,将繩頭牽在手中,耐心地等了一會兒。
簡蒼站在石上迎風遠望,長發、裙幅漂浮若墨畫,素面雪顏,似天公的丹青妙筆,生得柔美而秀麗。她默然望着遠方,目光沉迷,身姿屹立,似乎癡了一般。
蕭政一直細心查看她的動靜,見她不言不語,拉了拉綢繩。“走。”
她低語道:“還未看夠,又怎能走。”
他順勢看去,白霧依然,掩落了景物,不辨方向。
再等一刻,拉她,她還是不願動。
蕭政躍上石臺,伸手抱住了簡蒼的腰,還沒出力帶離她,她突然回抱住了他,與他顏面相對,瞳清目明,氣息幾乎交織在一起。
她第一次看着他,毫不躲避。
他立刻覺察到了異樣。
簡蒼擅長土木建造,了解山形地勢,玩弄起陷阱暗道時,可謂駕輕就熟。腳下的這塊石頭,卡在草泥之中,受潮濕霧氣所浸,已出現松滑跡象。而她上山之時,就随手揀了兩小塊尖石,抵在大石舌喉之下,使它暫時保持了平衡。
蕭政一上來,就會打破平衡。他是練武之人,腳步搶滑兩下,還能挽救局面。
可是簡蒼不會放任他挽救局面。
她拼盡全力沖向了他的懷裏,他背後放空,若躲避,勢必會讓她一頭栽下去。
最終的結局就是他抱住了她,用後背觸地,滑過一大片潮濕的草坡,然後徑直掉下了斷崖。呼呼霧風襲來,他将她捆在懷裏,極清楚地說道:“至死,我們也要在一起。”
他看着懷裏的她,她已閉上了眼睛,顏面繃得極緊,不過咫尺的距離,她聽了卻是毫無反應。
簡蒼一心求死,不惜拉蕭政墊背,比起以前只對付他一人的做法,手段更顯得絕烈。
蕭政生起一股激憤,甩開手上早已備好的長鞭,纏住了斷崖突起之處,減緩了下落的力道。
兩人一前一後,掉在崖底盛張的樹冠上。
簡蒼發力彈跳起,朝樹下躍去,可是不如意,依然落在了蕭政手裏。
他提着她的綢繩腰帶冷笑:“我就知道你算好了退路,舍不得讓我死。”
她背對他,向外爬去:“侯爺的反話當真說反了,我極希望侯爺能死掉,不惜賠上自己的命,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在下面長出一片林子來。”
蕭政猛劈了一掌,強烈的氣息攪動樹冠抖動,如波濤一般,起伏托舉簡蒼的身子。她不敢動了,他将她扯了回來,冷森森地說:“下次再觸怒我,掌風就不會偏落。”
蕭政提着簡蒼躍下樹冠,才站定,簡蒼就跪坐在地面上。他逡了一眼,發現她沒有铠甲的抵擋,四肢擦出不少了血傷。他拉着她的衣領,不讓她坐下,冷冷道:“朝前走,耽擱不得!”
四周風聲蕭蕭,夾雜着夜獸的低低咆哮。
簡蒼聽得心怯,捂住外衫,仍然覺得冷,索性将綢布披在了身上。她在風裏艱難邁步,血珠緩緩滴落,身後之人毫無憐惜心,除了托她腰部一掌,将她催得快了些,就再也沒有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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