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折磨
夜如潑墨,枭鳥怪叫,振翅飛遠,呱的一聲吓着了簡蒼。她小心翼翼看着四周,腳下走得極慢。相比較身上的痛,她更在意夜裏的景況,心尖揪得緊,連呼吸也是沉的。
蕭政見她一副不頂事的樣子,譏笑道:“逃了多次,還沒練出走夜路的膽子?”用鞭梢推了她一下。軟腰突受硬物,她不由得驚叫一聲,跳到了一旁,回頭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蕭政掀唇又譏:“你身後還有個活人,忘了麽?”簡蒼裹緊綢布,并不應,轉身朝前走,視他如無物。他沉着臉,撈起綢繩,向懷裏一帶,扯得她踉踉跄跄地奔回來,她明白了他的意圖,在腳下使力,不願傾倒過去,最後氣力不濟,被他拖到地上跪坐着。
蕭政淡淡道:“見你怕不過,好心給你一臂之力,你倒是使起了牛勁。”
簡蒼撐着地面站起,綢繩忽一動,又扯得她滾落下去。她索性卧倒在地,清聲答道:“侯爺真是好心,就不要勉強我回去,替您修建那些殺伐工具。”她将厭戰心意表明了多遍,奈何他聽不進去,不僅如此,他還拿捏住她的善心,以他人性命做威脅,迫她就範。
簡蒼心慈,也經不住他的一次又一次的威逼,一顆心被折磨得鮮血淋漓,還需得與他周旋。逐漸地,她對他就失去了耐心和親和感,将他當作惡魔來看待。
蕭政走到簡蒼身邊,居高臨下看着她:“你之所以活着,就是源于你土木建造的本領。剝奪了這項,憑你多次出逃的事由,我要殺你,天經地義。”
簡蒼不答,心裏在想,就是為了避免被你利用,成為攻城掠地的戰争匠師,我才亡命天涯。
她性子柔,不善于扮黑臉冷落人,可是面對蕭政時,她總是抑制不了滿心的懼怕及厭惡之情,只想避得遠遠的。
她撇過頭,屈膝撐起了身子,這次蕭政沒有摔她,還将她衣領一提,拖到了身邊來。
簡蒼受驚,遠避一步,他看了冷笑一下,扯着綢繩拉她走。他的步子大,她追不上,一路走得踉踉跄跄,傷處擦出更多的血水來。她不求饒,他毫無憐惜,扯着她奔走一陣,累得她直淌汗。
蕭政擡頭望望山勢,還未到一半路程,丢下綢繩說道:“歇息片刻,再趕路。”
簡蒼勉力站直身體,吐納氣息,汗水、血絲滑落不停,在冷風中凝成一片冰涼意。
他目光如炬,能看清她的現況,偏生不施以援手,只淡然旁觀。
她自然是背對他,不看他的臉。
夜裏太靜,小獸奔走發出窸窣聲,簡蒼害怕得無話找話說:“侯爺不喚騎兵下來接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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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無聲,她不明就裏,悄悄退了一步,靠得更近了些。
蕭政嘴邊泛笑:“他們一來,我怎好下狠心折磨你,總得給你留些面子。”
簡蒼信了他的話,不由得凝住了身子。他又說:“我一人帶着你,心裏更舒适些。”
她瑟然道:“折磨我,就會讓侯爺更高興麽?”
他不清不淡地應着:“你一逃兩年,讓我多份心念着你,也是本事。”
她聽不懂,低頭無語,柔軟的唇抿成一線,生出憐弱意态。他看了心裏一動,言語上不由得直白了許多。“我想練練你的膽子,多撥了一些時間與你相處,這話總能聽得懂?”
她緊張地問:“練什麽膽子?”難道是逼迫她放心大膽地走夜路?
他驀地抓住了她的頭發,将她送到眼前來,凝聲道:“可以讓你直接看着我的臉,不害怕。”
她立刻閉上了眼睛,輕輕說道:“不能看,要做噩夢。”
他丢下了她的頭發,神情又變得冷峻起來。
她被大力帶得歪了一下,發絲刷過顏面,像是一只無形之手,拂了她一記耳光。她知道這種反應還是溫和的,壯膽把話說完:“我落在侯爺手裏,身心上下都是污穢的,只有夢境是唯一的清淨地。若是連這個都守不住,我也沒臉再活下去了。”
蕭政冷聲問:“拿死來威脅我?”他渾然不覺,握鞭的手指已不知不覺繃緊。
簡蒼踮腳揚起脖頸,在夜色裏露出一截潔白的肌膚,将她的薄弱處送到他跟前說道:“何必威脅侯爺,我就站在這裏,侯爺只需動動手,就能一掌劈死我,我只是求個痛快。”
蕭政揚起手,劈向了簡蒼的臉面,掌風落到一半,又生生克制住。她聽聞風聲,閉眼輕哂:“所以我的臉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是麽?”
他彎腰拾起綢繩,使勁一帶,扯得她踉跄一步,磕上了他的後背。
背部生硬如鐵,撞得她額頭發痛。她擡袖去摸痛處,腳下追趕不及,被他拖拉倒地。他心底生出一股戾氣,将原本有的柔情滌蕩了幹淨,狠勁傳遞到手上來時,就讓他不管不顧地朝前走,在砂石地面上拖曳着她的身體。
簡蒼受痛,掙紮說道:“殺我不過一招而已,又何必這樣羞辱我?”
蕭政冷笑不答,繼續朝前走。她咬緊牙關,将手指紮進地底,緊摳着不放,奈何力弱,已折斷了食指。尖銳的痛意使得她冒險做出一個巨大的決定,她翻滾着身子,狠狠朝路旁的尖石撞去。
血從額上流下,遮住了她的眼睛,也終于讓蕭政停止了拖曳的行為。他大步走過去提起她,用袖口擦了擦她的血跡,冷冷說道:“與我抗争,你贏不了,以後記得放乖巧些,才能讨得好處。”
簡蒼昏頭昏腦地站着,半晌沒回過神,全身遍布痛意,麻木得沒有反應。
蕭政說了什麽,她聽不見,只是呆站。
這時,一條小山蛇穿過山道,擺着尾巴擦到了簡蒼腳背,她頓時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喉嚨裏發出咕的一聲,想都不想就跳向了蕭政那邊。
蕭政滿心的怒氣降低了不少,臉色也稍稍緩和,不再透出冷厲。
“是什麽?是什麽?”她驚慌失措地問。
“兔子。”
她擺了擺靴子,像是要抖掉上面的悚然感,說道:“不對,不是兔子。”
蕭政知她武力差,目力應是短缺,不能看清過于細小的事物。可他對上她凝肅的臉容時,突又覺察到,她的感觸力應是異常敏銳的。
因她一字一頓說道:“是蛇,一尺五寸長。”
“你怎會知道?”
簡蒼不答,擡手抹去額頭滲落下來的血水,白皙的臉顯得污敗不堪。蕭政撕下綢布,從懷裏摸出藥包,一并丢進她手裏,吩咐道:“包紮一下。”
“不必了。”傷口太多,包紮不了。
簡蒼沒動,木然朝前走去,他抓住她手臂要幫她,她就大力擺脫,冷冷說道:“侯爺何必假意惺惺?明明知道我的皮膚和別人生得不同,非常脆弱,能感受到一切細小的力量,所以才一次次地抽打我,讓我承受更多的痛苦?”
蕭政稍稍一滞,說道:“難怪五鞭也受不住。”
她想冷嗤,奈何性子溫和,擺不出鄙夷的臉色來。她會做的事情,只是默然轉頭,撇開他再朝前走。借着從崖口滲落下來的月光,她看清了兩旁的道路,還有在草叢中伸出頭頸打量的小獸們。
她伸手去拂背後,一點點拔出紮進皮肉裏的尖石、荊棘、樹刺,稀稀落落丢了一路,忍住痛一聲不吭。
點點血水從她身上濡出,彙集成一縷縷的細流,染濕了砂石道路。
蕭政跟在簡蒼身後,臉色變得極不好看。
簡蒼突然停住了腳步:“太痛了……我想洗一洗……”
樹林邊有一處水草豐沛的池塘,周遭泥土軟和,不見動物過來飲水的爪痕。
簡蒼從地勢推斷出,水底極深,或許還藏有蛇魚巢穴,使得動物們不敢靠近。她看着水面木然問:“要怎樣做,侯爺才能讓我下水?”
“脫光。”
簡蒼抓緊了衣領,拼命搖頭。
蕭政譏笑:“又不是沒看過。”
她看看夜色已深,吞吐道:“那你背過身去。”
蕭政采用了折中之法,所依賴的依然是那匹他帶來的紅綢。他系好了簡蒼的腰身,執住了繩頭,背向而立,放她步入水中。她走兩步就要回頭去觀望他的背影,見他不動,她才敢放心地擦洗。
銀月碎光撒在水面上,輕輕搖曳。
輕微聲音傳來,終于令蕭政回頭看了一眼。
簡蒼坐在淺水處,垂頭将要睡着,黑發分披兩旁,露出了後背上縱橫交錯的一道道血痕和舊傷。紫黑的鞭印生了暗痂,猙獰在白脂般的肌膚上,四周是新磨的傷口,泛着血珠,一點點滑落,風一吹,凝出一道褶子,仿似流下了哀傷的淚。
蕭政并非是第一次看見她的背傷,只是在今晚冷清的夜裏,在清霧漂浮的水塘旁,她的沉默與忍受,将他下手懲罰的狠毒勁頭襯得無所遁形。
他轉過頭拉了拉綢繩,啞聲道:“水冷,快一些。”
簡蒼驚醒,窸窸窣窣地清洗,小聲回道:“再等一等,你不要回頭偷看。”
蕭政只記得方才回頭一瞥的猙獰,委實沒有心思再去偷看什麽。他安靜站了一刻,內心上下翻滾不停,最後激發出一股狠勁,才能完全平息心潮的起伏。
手上扯了一下,繩頭那邊的重量還在,鈍感強烈。
蕭政躍向水塘,水面下已不見簡蒼的蹤跡,綢子捆在石塊上,水邊的衣物也被取走。他摸了摸水草,一股吸力從旁邊湧來,再摸索過去,發覺是一處水下洞穴。
他立刻明白過來,又中了她的道行。
她借口洗澡,鑽進泥水洞穴中,不怕髒,不怕危險,沿途不知遁去了哪裏。
蕭政自然不肯鑽洞去追她,從腰囊裏取出鳴镝箭,傾盡全力射了出去。
一道尖銳的響聲伴随着光亮乍起在夜空中,極為醒目。
方圓幾裏的山頭都能看清動靜。
蕭政拾起一根樹枝,沿着泥土軟和的地面一路刺去,終于試探出了水流的動向。他快步掠向樹林深處,尋找水源出口。
他找了許久,也等了許久,既不見簡蒼的蛛絲馬跡,也不見輕騎過來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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