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施援

白石山是鐵劍山到青山寺的捷徑,道長林多,便于隐蔽身形。

蕭政從蕭玲珑的來處大致推斷出簡蒼逃離的方向,不待鐵劍山的攻戰停止,他就留下蕭玲珑做臺樁,自身帶着一百輕騎翻山越嶺搜了過去。

打聽到青山寺聚集了大量難民準備過境,他立刻取道白石山,繞開了秋葉的防線,日夜兼程,找到了簡蒼。

可他未曾料到,另有一人與他選擇了同一條道路,正迎面走來。

白石山草披茂密,果樹林立,石崖盤谷處,歷來是狼群活動的場所。

幼時的冷雙成曾被狼群叼去養育了五年,熟悉狼族的氣息、生活習性。從鐵劍山回轉後,她棄馬走進盤谷,拜了拜她的再生父母,摘了幾個野果放進包袱裏,打算帶回去給簡木兩人嘗嘗。正依樹休息時,夜空中飛蹿起一枝鳴镝箭。

她悄悄摸去人聲喧嘩處,了解到了大概,用火及狼語驅趕狼群奔進樹林,截斷了輕騎的馳援。她并未傷及他們的性命,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

絆住輕騎軍力後,冷雙成循着箭光找到了池塘,不多久,便看到一名黑袍銀铠的男子大步走來,生得眼黑鼻挺,修眉稍稍上挑一分,就落下一絲邪佞味道。

藏在樹上的冷雙成,看着他的臉,禁不住一陣恍惚。過後,她才能判定,這個與蕭玲珑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應該是蕭政。

蕭政環顧四周,冷冷說道:“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回到我身邊來——你大概還不知道,圭玉記恨木迦南,趁着初一不在的時候,已将木迦南綁到了蒼城。天亮後若是我沒趕回去,圭玉就會放火,慢慢燒死木迦南。”

冷雙成聽得心一跳,剎那之間,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火騎圍攻瀛雲鎮歌舞教坊那日,她趕回來時,看見蕭玲珑游鬥在木迦南身邊,不曾伸手拉木迦南一把,送他出戰圈。她以為蕭玲珑是無暇以顧,現在才明白是記恨在心。

記恨原因為何,她無從得知。

蕭政續說了緣由:“圭玉體弱病發,不忍心勞累初一為他采藥,主動向我臣服讨要解藥。一拿到藥,他就接了封爵的诏令,決定協助我找到你,并綁走木迦南,替初一消除身邊的累贅。”

他的話落地有音,加之不急不緩的語氣,容易讓聽者受蠱惑。

冷雙成轉念一想,暗道“不對”。蕭玲珑雖說愛耍些小手段,但在情誼上,從未做過令她生厭的事情。她朝樹下張望,尋不到簡蒼的一絲蹤跡,無法使暗法提醒她不可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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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水面啵的一聲,冒出了一張雪白的臉,柔順的黑發盡數披在肩後。

蕭政是查巡了周遭濕潤的地面後,找不到水源出處,才回到原地碰碰運氣的。對付簡蒼,他的或真或假的威脅總能屢見奇效。

即便剛才訴說蕭玲珑的事由摻了假,還是讓一心挂念木迦南的簡蒼在惶急之下上了當。

簡蒼裹着濕淋淋的衫裙爬上了石頭,伏在斜面上,大口喘氣。肩膀裸露在淡月下,新傷舊痕泡了水,泛出一圈白光。蕭政拽下披風甩了過去,遮住了她的身子,冷冷道:“聽不進我的告誡,只能自己吃虧。”

他警告她多遍,不準逃。她也逃了多回,累得自己辛苦,結局還不如意。

簡蒼回道:“寧願吃虧,只求心安。”

蕭政嗤笑:“能頂嘴就證明有氣力趕路。”

簡蒼将凍得發白的臉擱在冰冷的石面上,身子蜷伏成一團。“你殺了我吧,再帶我的屍身回去給小侯爺看,讓他放了木先生。”她想着,死了總不是累贅。

“不管你那形影不離的木迦南了?”

簡蒼有氣無力說道:“身在砧板,奈何刀俎之強。更何況我們這些愚人的想法,好氣度的侯爺是體會不到的。”

她諷刺他盡是拿旁人性命來牽制她,氣量落得狹小,不怕他聽不明白。

蕭政聽見刺耳之話,嘴邊還掠出笑容來。“你氣量大一些,那自己走吧,不要讓我動手來拖你。”

簡蒼躬身蜷伏在石頭上,并不動。

她若自殺,他會救她,不讓她死成;她逃不了,掙脫不了他的掌握,随他回去後,會讨得一頓打,還要違背心意幫他做壞事。

她望着泛着霧氣的池塘,柔嫩的草末在水裏飄着,從未覺得如此孤單無依過。

逃得累了,她背對蕭政蜷卧,開始哼唱一些小曲,像是癡人一般。

蕭政呼喝她,她只當聽不見,如果流幹眼淚也不能洗刷痛苦,那麽就讓她唱歌罷。

如今擁有的,也只剩下一副清婉的嗓子了。“初相見,霞滿天,彈指間,白頭怨。針兒尖尖,繡不出錦緞;柳絲綿綿,送春到山前……”

蕭政甚少聽到簡蒼唱歌,嗓音與風聲奏合,如天籁回響。他知道她不甘心,沒再伸手拖她趕路。

留在樹上一直查看動靜的冷雙成卻是暗嘆一聲,從袖中掏出簡蒼贈與她的小短笛,輕輕吹奏起來。

簡蒼所唱的歌曲,訴說的是離愁和孤單,本由她的娘親教授下來的,內含思鄉思親之意。

冷雙成從瀛雲鎮逃離時,整日駕車奔波,鮮少露出笑容。簡蒼就坐在車門處,緊挨着她,唱《初相見》給她聽,對她講些家鄉的趣事。

冷雙成最終放開了憂愁,接過簡蒼的短笛,轉頭回報一笑。

小曲再唱下去,就是“我似浮萍飄得遠,終生無根回鄉關。”

簡蒼以為她漂泊無依,當真是心苦得緊。

藏在暗處的冷雙成不能再等下去,用笛音顯露了真形。

石上了無生氣的簡蒼突然哽咽起來,低低呼道:“初一……初一……能在這裏見到你……真是好。”她揮開蕭政遞過來的手臂,勉力站起來,朝聲源處張望。

冷雙成披着一身朦胧的月華從林中走出,容顏愈見清晰,神情溫和可親。她交合雙袖,壓住紫衫下擺,持重向蕭政行了一禮,再繼續走向了水畔,溫聲問道:“你又傷到了哪兒?還痛麽?”

蕭政未曾正眼看過冷雙成,簡蒼未曾正眼看過蕭政。她拼盡力氣從石上躍向草叢,跑到了冷雙成身旁,将傷手伸出來說:“折斷了一根手指,背上添了新傷,額上撞開血窟窿,雙腳變得不靈便——你怎麽現在才來!”她一口氣說完飽含的痛苦,躲在冷雙成背後,緊緊揪住冷雙成的衣擺不放開,小心謹慎的模樣,将兩丈遠的蕭政視作為兇神惡煞一般。

冷雙成對上蕭政冷清的臉,微微一笑:“侯爺若是有心,還請延遲一些,讓我給王妃瞧瞧傷勢。”

蕭政轉眼看着冷雙成,冷冷道:“不勞費心。”

簡蒼躲在後小聲說:“你打得過他麽?我們一起逃吧。”

冷雙成微微側頭低聲:“你別說話。”再擺出溫和的笑容對着蕭政說:“我與王妃相識一場,王妃向我求助,我斷然不能袖手旁觀。侯爺折辱王妃多次,從未留過情面,今夜再想下狠手,恐怕就不能如意了。”

蕭政對着躲避的簡蒼說道:“你過來,我還能給初一一次機會,不罰她言語失度之罪。”簡蒼擺擺頭不應,他抽出腰畔懸挂的軍刀說:“那你站遠些。”

冷雙成護着簡蒼,身形峻挺不動,只在嘴裏說道:“我觀王妃,為人雍容有度,言談清雅謙和,持家接物怡然自樂,從不惹是生非。為何落在侯爺手裏,就是一副殘破模樣,還得不到侯爺的一絲憐憫,容她先包紮下傷口?”

蕭政冷笑:“本候家事與你何幹,由得你指手畫腳?”

冷雙成将背後包袱取下,放在簡蒼手裏,淡淡道:“不敢過問侯爺家事,只是為王妃争取一點裹傷的時間罷了。”一說完,她突然長身而起,淩空劈出一掌,狠狠向蕭政頭頂招呼去。

簡蒼連忙抓緊時機,抖開包袱取出傷藥及幹淨衣物,替自己包紮整裝。

場上的冷雙成與蕭政纏鬥在一起。她并不近他身,繞樹旋走,抽得空來劈他一掌,被他的銀铠全數擋下犀利掌風。

鬥得正酣時,冷雙成分心瞧了瞧,果真印證了蕭政所穿的铠甲,正是兩百年前赫赫有名的地坤衣。

地坤衣由寒冰淬就精鐵鍛成,韌性極強,可抵擋神兵利器的攻擊,冷雙成的空掌自然不能傷它一分。

她未使出全力,總得留些後招。

可是蕭政的刀功讓她有些吃不消,強厚內力源源不斷襲來。

就在一招險情時,觀望戰局的簡蒼奮不顧身沖上來,擋在了冷雙成的身前,想截下蕭政的殺氣。冷雙成本能躲避,見簡蒼趕來,暗道一聲“傻姑娘”,被迫變招,左手一式“玄鳥劃沙”攻向蕭政手肘以自救,同時将肩膀送到蕭政跟前,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破綻。蕭政偏了刀鋒,繞過簡蒼的身子,順勢擊中了冷雙成的肩膀。冷雙成負痛後退一步,由此不了痕跡地結束了戰局。

簡蒼慌忙撲過來查看冷雙成傷勢,冷雙成擺手說道:“不礙事,痛一下就過去了。”

簡蒼回頭惡狠狠地看着蕭政:“侯爺百般作踐我,我都會忍着,可是動我朋友一下,我就敢跟侯爺拼命!”

蕭政掀唇冷譏:“你能怎樣拼命,手足無力,身子嬌慣,憑一張嘴能說死人?”

簡蒼移開眼睛,撇落一絲厭惡在眉角,冷冷道:“只要侯爺不殺我,我總得有機會,慢慢對付侯爺。小到器物,大到城池河道,任我做手腳。”

蕭政見她冷若冰霜的樣子,笑道:“算你掐中了我的軟肋,讓我害怕了。想要對付我,只能乖乖随我回去。”

簡蒼轉頭看着冷雙成,冷雙成手撫肩膀調息,沒有說話。蕭政提刀而立,抿嘴呼哨一聲,不多久,就有擺開了狼群糾纏的輕騎循聲趕過來,腳步趟地激起草末紛飛。

簡蒼聽到了動靜,咬咬唇,說道:“先放初一走。”

蕭政收了軍刀,淡淡道:“有她在,你能安分一些,所以放不得。”更關乎蕭玲珑的喜惡之心,他想做個順水人情,将冷雙成帶到蕭玲珑跟前。

簡蒼怒道:“侯爺挾持我不夠,還要脅迫一個不相關的人?”

冷雙成輕輕道:“我随侯爺走一趟,不礙事的。”

當真是不礙事,且正中她心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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