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聚集

控制

幽州蒼城巍峨壯闊,在陽光下緩緩推開了兩道沉厚的大門,放進了蕭政一行百餘人。

甕城箭樓上,留有異族裝扮的奴工,正在持錘敲敲打打。餘下的一些還未修建完成的門匣、雉堞處,都有奴隸們在勞作。

馬隊沿着寬闊的走馬道駛向內城,城牆高聳,守兵林立。

冷雙成一路走來,将諸多動靜收入眼底而不動聲色。簡蒼一心護着她,與她共騎一匹馬,時而在耳邊向她解釋,她所看到的城景。

“蒼城由我畫圖修建,內中的一磚一瓦都是我心血。蕭政要我在外城造防禦工事,我趁機逃了,兩年來讓建城之事延緩了進度,如今回來一看,還有一半的城池未成型。”

冷雙成細心聽着簡蒼的話語,搜集到了一些有利消息。當務之急是要取得蕭政信任,他是浸漬朝野多年的人物,見多識廣,僅僅拿陪護簡蒼而同抵蒼城的借口,無法讓她站住腳。

進了侯府,簡蒼寸步不離地守在冷雙成身邊,還警惕地看着蕭政。

蕭政淡淡道:“愛妃的居處不在本府,需要為夫送愛妃一程麽?”

簡蒼轉過臉,對蕭政不屑一顧。

蕭政對上冷雙成時,就換上了一副陰冷的表情,斬釘截鐵說道:“我曾問圭玉‘初一是何人’,圭玉只答‘不可測’,意為心意難測,功夫了得。你想要留在蒼城裏,陪着簡蒼,就得少跟我生事,拿出誠意來。”

冷雙成施禮說道:“我屢遭世子驅逐,丢盡顏面,已無容身之所,輾轉投奔侯爺而來,只為尋得一方立錐之地,實無他意。侯爺若是生疑,可用暗法控制我手腳,讓我做不了壞事。”

蕭政冷冷道:“你倒是投機取巧,知道順着我的心意說話,可惜還是不能讓我相信。”他揮揮手,示意騎兵将簡蒼拖向一旁,繼而對冷雙成說道:“對付你,我不想多費心思,服毒與上戒具,選擇一條,可保你在此地有容身機會。”

冷雙成為了打消蕭政的疑心,答應任由他處置。蕭政不甚耐煩地将兩項酷法都施加到冷雙成身上。一是讓她服下劇毒,承諾她若是幫助簡蒼完成造城任務,可獲得解藥。二是拿來崆峒寶物一絕索鎖住了她的雙手,不僅标示出她的随奴身份,還能限制她的舉止行為。

“一月後,你修完蒼城上下防禦,我便解了這道鏈子。”蕭政對簡蒼下了最後限令,去了後宅清洗,棄前院不顧。

簡蒼喝道:“放開我!”從騎兵的鉗制裏掙脫開來,撲到冷雙成身邊,查看她的束縛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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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住冷雙成雙腕的一絕索大有來頭。采藏山古銅鑄造,淬以爽烈蜀江之水,反複打造七天七夜才能出爐。一月不解,二十四節的暗針将會游進她的穴脈,令她痛不欲生。

簡蒼持着冷雙成的手,雙眼泛紅說道:“是我連累了你,可恨我太軟弱,沒有兇法對付那個魔頭。”她不避騎兵耳目,直呼蕭政為惡魔、魔頭一類,當真是心底生惡,不講任何情面。

冷雙成忙回道:“不礙事,不礙事,你別哭啊。”

簡蒼摸摸冷雙成冰涼的手腕,哽咽:“你瘦了不少,還得吃苦,怎會不礙事!”

冷雙成在腰包裏摸了摸,掏出一塊巾帕,發覺上面染了塵沙,忙拍了拍,遞了過去。“我幼時練功,身子受過藥裹,普通傷痛奈何不了我,你放心吧。”

簡蒼接過巾帕擦淚,低聲說:“你又來騙我!就算你的身子練得光韌了些,畢竟也是女孩兒家的身骨,能強到哪裏去?刀劍若是割到了身上,總不能生出皮肉來吧?”

冷雙成順勢說道:“不讓我受痛,就早些完成修建任務吧,讓侯爺早些放了我。”

簡蒼一怔,問:“當真要給那魔頭修城?”

冷雙成點點頭:“別無他法。”

簡蒼看着冷雙成篤定的眼睛,覺察到她的眼光煥發着別樣的神采,當即不再猶豫,柔柔笑道:“我聽你的。”連義兄木迦南在人情俗事上都倚重于她,自己又何必生出排外心,去懷疑她的意圖。

冷雙成笑道:“多謝成全。”她故意緩緩拖着步子不去,可讓廳前的騎兵作見證,她已盡力勸得簡蒼修城,未生出二心。至于蕭政信不信,取決于以後的建造成果,是否一如他的要求,給予了他攻防戰事上的便利。

簡蒼一旦打定主意,就有了動力。她拉住冷雙成的手朝外走,軟聲說道:“我住的地方有些簡陋,好在所需之物一應俱全,你若是搬進來更好,還能幫我測量地勢,養養兔子。”

冷雙成失笑。勘測修建之事,繁雜瑣碎,又怎會牽扯到兔子身上。

簡蒼興致勃勃地說:“我養了兩只兔子、五只羊、一群魚,還有一頭駱駝,屋前山後都塞滿了,平時受不住苦時,就對它們說說話,心裏立刻舒坦些。”

冷雙成一聽“苦”字,立即想起簡蒼所受的那些鞭痕,暗嘆未語。

簡蒼的高興勁頭随之被一道不輕不重的女聲打斷:“你不知羞逃走,連累侯爺受辱,太後已降诏貶你為厥奴,另封我為王妃,你的那些魚羊牲畜自然也逃脫不了命運,被士兵們抓來吃了。”

朗朗冬日下,走來一道明麗的影子,周身彩繡錦緞,流蘇珠玉簇簇有聲。

簡蒼抓着冷雙成的手緊了緊,讓冷雙成分神去看了看來人。

敦珂生得鼻高下巴尖,帶有北方美人咄咄逼人的氣質,妩媚中摻着野性。通身寶氣瑞光,可擔當華貴二字,與輕衣便體的簡蒼一比,她更能拿捏出王妃的派頭。

簡蒼低頭行禮:“恭賀王妃得道高升,厥奴卑微,恐怕污了王妃的眼,容請先退。”

冷雙成對敦珂微微一笑,右手稍擡,從袖口露出兩指,指上拈着一枚銀針。她的動作輕微,只帶動一絕索叮當一響,卻能提醒心術不正的人,若是再逼進一步使暗手,可休要怪她冷面無情了。

敦珂止步,藏在秀麗袖中的雙手,緊緊握住了帕子。

她沒想到,這次簡蒼回轉,身邊還帶着一個綿裏藏針的奴仆,起到了保護作用。

她不由得埋怨起蕭政來,為何不能冷酷到底,斷了簡蒼所有退路。

蒼城龐大,街道樓臺俨然,正街兩旁有巡兵走過,監工提着鞭子,呼喝奴隸推車從城牆邊的隅道行工。簡蒼在騎兵的督送下,沿着隅道走回紅楓巷,冷雙成不緊不慢跟在後面,鮮少觀望左右,總是持着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意态。

紅楓巷其實沒有紅楓樹,坐落在未變掘采完畢的山前,原本是一處廟宇,後被士兵推倒了供奉,改修成院落給簡蒼居住。

進了紅楓院,簡蒼在石塘、石圈、窩壘中看了看,果然沒發現魚羊牲畜的影子。她不死心,跑到後山去轉了一趟,回來時就頹然坐在檐下,眼淚掉個不停。

冷雙成連忙在腰身、衣袋四處按了按,沒找到帕子,只得慢慢走到簡蒼身旁,見她滾落一滴淚水,就用袖口擦拭掉。“別哭了,我給你去抓兔子。”

簡蒼并未放肆自己的傷心,就是落淚,也是無聲無息的。“養了一年多了,有感情,別的替代不了。”

冷雙成又站了一會兒,覺得嘴拙,不知說什麽好。她走過去與守兵交涉,要來了她從鐵劍山騎回的白馬,從懸挂的竹箱裏,抱出了缺耳角的小猞猁。

小猞猁來陌生處,見親熟人,觀望了一下四處,到處跑跑停停,玩得累了,就回到了簡蒼身邊。

簡蒼終于破涕為笑。

冷雙成暗自松一口氣,憂愁想着,下次再見她掉淚,又得用什麽法子哄哄呢?她站在一株枯樹下想得出神,走進來一名女官,毫不客氣對她說道:“簡姑娘本該罰十五鞭子,侯爺心善,将這頓罰先記下了,要初一謹記着,應時刻提醒簡姑娘不可誤了進程,否則就會重罰她兩次。”

冷雙成躬身應道:“遵令。有勞大人回禀侯爺,我等必然盡心。”

女官回禀之後,又走了回來,站在屋檐下紋絲不動。

冷雙成随即明白,守兵之外,由她負責監工。

簡蒼回到紅楓居所,并未趕着畫圖設計,即使聽見免了責罰,她也是興致怏怏地走到後山上,用石頭壘出大大小小的墳,來祭奠她無辜枉死的家禽們。

冷雙成看見山頂修了一道鐘樓,基石木架已搭建成形了,就對簡蒼說:“山高樓尖望得遠,想不想蕩到天上去看看?”

簡蒼有氣無力回頭,說道:“肯定是敦珂不安好心,害了我的家禽。”

冷雙成不置可否,喚一路跟随上山的兵士,與她一起搭出一架秋千來。

簡蒼憂心的還不止牲畜暴斃之事,而是隐隐覺得,敦珂以後不會放她好過。她将冷雙成扯到一邊來,低聲叮囑道:“敦珂是氐族之後,氐族勢弱難生存,她自請進奉給遼國,堅決心态非尋常女子所能比拟。太後随後将她賞賜給了蕭政,我在她之前有了王妃名頭,恐怕會招致她的嫉恨。她害我不打緊,你不要為我強出頭,得罪了她,又引來蕭政護短,終究會連累到你。”

冷雙成為免簡蒼擔憂,一口應道:“好。”心裏對敦珂卻是不以為然,女子間的争鬥,向來也入不了她的眼。只有越過了她能容忍的限度,她才會不着痕跡地反擊回去,且絕不手軟。

紅楓山上,風聲赫赫。

簡蒼踮腳看着遠方,塵土彌漫,遮住了她的視線。冷雙成看她落落寡歡,扶她上了秋千架,推送踏板,送她蕩上高空。

簡蒼站在秋千上,果真能眺望得遠一些。山城那頭,似乎有河流、石林、田野,一大群雁子越過阡陌,飛向了天外。她笑了起來,抛卻了一切煩憂,包括身上的傷痛。

冷雙成的肩傷也不在話下。由于站得高,她将蒼城盡收眼底,還能觀望到,城門之前,遠遠行來一彪人馬。黑金帥旗,銀铠護身。沖過內城直奔侯府而去,過了一刻,馬隊徑直趕向了山前。

蕭玲珑翻身下馬,縱步躍向山頂,随即在冷雙成眼前顯露出熟悉的面容來。

冷雙成看着他的臉,實則也不能完全判定,他到底是誰。秋千上的簡蒼,同樣分不清楚。

蕭玲珑急聲說道:“蕭政給你上鎖鏈,你就乖乖任他擺布麽?”

他的關心溢于言表,讓冷雙成終能出聲喚道:“玲珑?”

蕭玲珑淡淡道:“才分開三天,連同床共寝之人也不認得了?”

這般厚臉皮的說辭,當屬蕭玲珑無疑。

冷雙成對付他的厚顏之言行,從來不去應和,也絕不會去嗔怪,免于落進他耳裏,變成另一種意味。她直接說道:“別忘了如今是侯爺之尊,寡廉鮮恥的事情,萬萬做不得。”

蕭玲珑抿嘴笑了笑,道:“我向蕭政提議,娶你為妻,那麽寡廉鮮恥的事情,就能做一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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