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轉變

冷雙成一怔,默認轉過了身子,望向了天外。蕭玲珑追問:“不願意麽?”

耳旁言談涉及到私事,簡蒼為避免失禮,立即從秋千躍下,悄無聲息地退下了紅楓山,朝着底下山道走去。守兵跟随她下山,山頂就落得清淨了。一株褐色的松樹旁,立着一道素白衣袍身影,袖口飄拂,露出了一截纖侬合度的手腕,上面別着一串精致的菩提子佛珠,頂端的砗磲迎光熠熠閃耀。

他閑适站着,淡雅清穆的氣度,引得身旁經過的遼兵紛紛放慢了步子,唯恐沖撞了肉眼看不見的祥瑞一般。

他也察覺到了,周遭之人見到他時的反應,側身過來單掌為禮,待旁人一一離去,才擡頭從容一笑:“見到妹子無事,我十分欣喜。”

他正是被蕭玲珑擄來的木迦南。

蕭玲珑收到黑鷹軍的飛信,知道冷雙成被蕭政帶回了蒼城,肯定會惦記着在外漂泊的木迦南,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木迦南也“請”了回來,斷了她離去的心思。

簡蒼走近時,木迦南聞到了清淡藥味,臉色凝肅了起來,說道:“又受傷了?”

簡蒼點點頭:“侯爺賞賜的。”

木迦南看着廣闊的蒼城遠景半晌,平息了心火,才緩緩說道:“縱使我有向善之心,也忍不住要想出法子,來斬斷他的惡根。”

簡蒼連忙持着他的手臂晃了晃,讨好似的說:“別去惹那魔頭,我不想大哥有什麽閃失。”

木迦南默然一嘆,決定等冷雙成閑暇下來時,與她好好盤算一下此事。

彼時他就沒有作聲,只微微笑着,帶簡蒼走進了紅楓院,将倒地的佛像供奉起來,備好香火紙燭。

山頂上,冷雙成面向蒼莽平原而立,裙裾飄拂,腕部的鎖鏈迎風輕輕擺動,發出微響,除此外,人與山景,一切寂然。

蕭玲珑問:“不願意嫁我,還是心裏已有中意的人?”

冷雙成極力眺望遠方,許久才答:“不是。”

她答“不是”,而非“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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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玲珑淡淡道:“你的心裏話不容易掏出來,平時說句話又愛拐彎抹角,不透露真實意思。今天我跟你提的,可是婚姻大事,願不願,給個明白話吧。”

冷雙成立刻答:“不願。”

“為什麽?”

“你不夠資格。”她沒有轉過身來,可是側影沉沉,迎着風,也未顫動半分眉眼。

蕭玲珑朗然一笑:“你要的資格誰人才能具備?是我出身不夠正統,勳爵不夠高貴,還是要我拿出狠戾的手段對付你,也迫得你轉頭與我糾纏一時?”他在譏笑誰,她應該聽得清楚。他與旁人的不同,就是不願傷害她一分一毫。

可她揚手指着曠遠的山野河流說道:“我在十八歲時,足跡已踏遍中原內陸、域外冰原、番邦州郡、西北沙漠,東隅海峽,從未找到安身舒适之所,此地也不例外。由于看得太多,我不信世上有永恒不變的東西,無論是權力、地位、感情、容貌,總會有消散的時候。消散了之後,我還沒死,就必須朝前走,走着走着,又經歷了太多,逐漸養成了不依賴于他人的性格。”她轉頭對蕭玲珑微微一笑:“這話我只說一次,你要聽清楚——塵世私情對我而言,是負擔;要想入我的眼,就必須多磨練,否則就無資格與我攜手共度餘生。”

蕭玲珑哂笑:“看不出一向謙遜的你,心底還留着那樣多的傲氣。”

冷雙成躬身行禮:“見笑了,十分歉意,請勿要再提這種話語。”一連三句,可見心底的急切。随後言行氣度一如往常,方才的一番話就像天外的雲煙,被她輕輕一拂,就此驅散了開去。

蕭玲珑笑笑:“我有些好奇,難道你以前都是這樣打發提親的男人?”

她回道:“不追問女兒家的私事,才是禮貌之舉。”

“你就告訴我吧。”

她不應。

他淡淡道:“那總得告訴我,需要何種磨練,才能入你的眼。”

“不做他人的影子,眼光放長遠一些。”

蕭玲珑了悟道:“說來說去,你是勸我不可臣服于蕭政,做他的影子。”

冷雙成如實答道:“是的。”她的“臣服”,是片刻之舉,他的臣服,關乎一生。

蕭玲珑遠望開闊景象一刻,身旁變得極為安靜。他仔細想了想與冷雙成相識的兩個月,由衷感受到,她一直在提醒他不可失去自我,要掙脫蕭政的管束,活出自己的命運來。他少時受蕭政影響,對蕭政多有敬畏,從前至後,一直在服從蕭政的命令,鮮少過問對錯。

他又想起在瀛雲鎮的夜談,冷雙成曾問他,若救出了簡蒼,他是不是繼續流亡,繼續忍受蕭政的逼迫?他答應再受蕭政逼迫時,一定反抗不忍讓。

眼下,蕭政以他的提親之議作要挾,需他一起向太後進言,關閉邊市,斬斷與宋朝的商貿通道,不留一絲和談的餘地給宋使程香。

他知道蕭政想獨占燕雲、擁兵自大的野心。他也知道蕭政最大的敵人就是秋葉。

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他願意支持蕭政的野心。

支持之途,無非乎受蕭政同化,行使他的所有決定,不問對錯。

可是初一看得清楚,也分得明白,要他選擇不同的道路,徹底擺脫蕭政的控制。他戲言,擺脫束縛非一朝一夕之事,若她能做得果決,為何不在秋葉阻攔他們出瀛雲鎮時,一劍刺殺過去?

随後她真的刺了秋葉一槍,給他做了言行的表率。

“事不過三”一向是冷雙成言行準則。對于蕭玲珑,她已耳提面命兩遍,若非是重要事由,決計不會引得她如此殷勤致意。

蕭玲珑懂得這個道理,細想之下,決定徐徐改變,兼顧她與自己兩方的心意。

改變兄長所取的名字是第一步。兄長要他隐藏心思,用曲折心計待人,并非得他喜愛。

他向冷雙成索求名字,冷雙成忙答:“賜名不敢,可提議一字。”

“什麽字?”

“拓。吳子有雲,‘辟土四面,拓地千裏’,言談開辟廣闊之意。”

“蕭拓麽?”

“是的。”

“我喜歡這個名字,終于讓我身上有一個東西,能與你有最緊密的聯系。”

冷雙成失笑:“我又不是你娘親,難以擔當你的殷殷盛情。”

“那做我娘子吧,我很聽話,還能每天做飯給你吃。”

她轉過身不再理會他,他低低念着:“蕭拓——真是個好名字。”徑直将她的提議當成了決定,無需他去知會蕭政,也無需他費心通傳給蕭家人。

至此之後,蕭玲珑就變成了蕭拓,走上了冷雙成所期待的道路。

即使過程曲折,像是破繭未能飛舞的蝶,只能完成一半的蛻變。

紅楓院內無紅楓,多植北方高木,野花野草在石子路旁瘋長,氤氲着一層香氣。木迦南清掃完畢殿堂,焚香禱告,氣霧袅袅,拂過如墨的眉眼。

此時,值守的士兵,監管的女官都會退避極遠,唯恐驚擾到了他的晨修晚課。

簡蒼站在院外向冷雙成解釋:“十年前遼國皇陵石碑現朱砂‘佛’字,底下圍擁一圈烏花,圓潤生輝,形狀若陀羅尼子佛珠,引得太後震驚。随後太後下诏,每月朔望日舉行齋戒,以此來告慰祖上之靈,逐漸默許僧侶出入北方傳教。”

冷雙成細心問:“由此,僧人地位提高,侯爺才能以出家人的身份,博取太後好感吧?”

簡蒼聽後很震驚,道:“還是初一看得真切,我怎麽沒想到,那蕭政早在十年之前,就盤算好了出路呢?”

冷雙成低聲道:“侯爺心計足,說不定皇陵裏的手腳,就是他安置下的。”

簡蒼越想越覺可能,回道:“難怪他放任大哥來去,沒有禍害他的性命,原來是自己種的佛緣假象,讓他不便出手對付方外之人。”

冷雙成微微一笑:“如此說來,留先生在這裏,倒是便利之事。”

簡蒼休憩的居處叫作“兔子洞”,在廂房的右邊,窗後種着幾株竹子,随風搖曳,映着一抹婆娑的影子在她短榻上。兩三年前,她枕着竹影而眠,排遣為奴為囚的心傷。因害怕豢養的家禽受凍,她時常提着兔子籠、趕着白羊進屋裏,熱熱鬧鬧的,依窗看月華,焚香訴心事,讓自己忙碌起來,不讓自己瘋掉。

她的孤寂和思鄉之念,如院外的野花,攀援至牆上,迎風瘋長。

她牢牢守着寝居,堅決不讓其他人踏進一步。

如此固執而小心的舉止,也曾引得蕭政譏諷:既然愛躲在暗處鼓搗着心計,又愛到處鑽洞挖坑,不如投胎做一只兔子。

第二天,監工的女官就把“兔子洞”三個勁字拓在了門楣上。

最為舒适的廂房只有這一間,簡蒼無奈之餘,只得接受了這個名字,一住大半年,從不挪窩。

外逃之後再歸來,兔子洞旁邊突然多出了一個“苜蓿帳”,依然是走筆剛勁的金砂字拓在了門楣之上。簡蒼看後極不歡喜,尋常走路時,也不願經過上北方。

冷雙成看她面色不愉,問道:“苜蓿帳……難道是有何深意麽?”走過去一打量,房內擺設井井有條,青木案、青草氈、青紗帳、青布被,一切用度簡樸而厚重,如同修行者的穴居。

冷雙成随即明白了過來,廂房內曾居住了何人——兔子愛吃苜蓿,只能深入地頭,才會尋得口糧。她看唯獨并連的兩間廂房收拾得齊整,不染纖塵,足以推斷出,平時有蕭政派人清掃,才能留着幹淨的居室,等待簡蒼的歸還。

簡蒼卻甩手離開,不願多看一眼房景。

木迦南走過來向她轉述簡蒼受傷一事,詢問可有方法對付蕭政,确保他不能再傷到簡蒼。

冷雙成左右看了看兩間廂房,遲疑道:“這蕭政似乎對簡姑娘……動了些心思,否則也不會撇下溫柔窩不顧,來陋處落腳歇息。他若是存了一絲回旋的意念,那後面的事情就方便了,讓簡姑娘去提要求,他總歸要答應一些的。”

木迦南輕聲道:“妹子見他如見蛇蠍,怎會主動走去訴求請托?”

冷雙成确是也聽聞過蕭政不留情面,下狠手對付簡蒼的往例,就連在昨晚的林子裏,都是她游鬥纏住蕭政,給了簡蒼包紮傷口的機會。

她沉吟道:“先生請放心,若是簡姑娘親自開口,也不能斷絕蕭政的狠意,我還有另外的辦法對付他。”

木迦南詢問是何種方法,她看着他一派恬靜的顏容,認真道:“先生向佛,可否抛卻一貫的慈悲心,借機行一些惡事,從遼人手裏拯救更多的生命?”

眼前需救援的就有異族奴工、被抓的俘虜,從長遠來看,還有一旦戰火燃起就會被迫應戰的異族他國兵士。

木迦南仔細想了想,才點頭應道:“若能拯救更多人,我願雙手沾血,以惡止惡。”

冷雙成行了滿禮:“我所說的惡事,只是求先生演作高人去散播謠谶,不至于讓先生雙手染血。但先生能有這番決心,也讓我十分感謝。”

簡蒼聽從冷雙成的游勸,好好梳洗了一遍,紮着兩條花辮,在黑綢裙上套了一件白絨夾襖,收拾出最初的模樣來。若是留在家鄉的烏族內,她還會戴上一頂繡花小帽,撲閃着流蘇珠飾到處跑來跑去。如今去見她不願見到的人,她就将最美好的記憶壓在箱底了,不肯翻找出來。

簡蒼請女官通傳,讓蕭政出府見她一面。女官随後帶來回信,不見。

簡蒼如釋重負,準備笑臉迎對冷雙成,告訴她已盡力。

女官在一旁冷淡說道:“侯爺說了,有要事才能求見,且煩勞姑娘,自己走去侯府等着,別打着禀事的幌子,又躲在樹後半天不出來。”

簡蒼見不遠處的冷木兩人都溫和地望過來,目光隐隐帶了激勵之意,只得垂頭喪氣磨磨蹭蹭朝侯府走去。

一路上果然不見阻攔,冷雙成不緊不慢跟在後,保持着得體的距離。

簡蒼在侯府外站了站,這才發現,門口只立着兩尊跋扈的麒麟石柱,其餘可供她遮掩、躲避的樹木都被砍光了。她朝後望了望,看見冷雙成站在對街檐角作陪,心下安定了不少。

騎兵出門喚道:“進來吧!”她搖了搖頭。

不多久,穿着素衣銀甲的蕭政便走了出來,額發有汗,似乎從校場退下來的。他站在青石基上,冷淡瞧着簡蒼,大概在等她開口說話,可簡蒼低着頭側身站着,一句話都不吭。

蕭政又等了一刻,終于按捺不住耐性,冷冷道:“見了我就沒話說?”

簡蒼丢出一句:“侯爺放了奴工吧。”

“讓我等半天,就是為了一批奴隸的事?”

簡蒼本不想開口,可又記起木迦南的囑托,咬咬唇說道:“求侯爺放過他們吧,已經累得手腳無力了,再驅趕下去,會要他們的命。”

蕭政哂笑:“我放了他們,後面的工事由你一人來做?”

她低聲道:“至少,也該讓他們歇息幾天緩緩氣。”

蕭政不置可否,又問:“還有什麽事?”

“沒了。”簡蒼快速回道,從頭到尾硬邦邦地站着,不在臉上擺出任何表情。

蕭政冷臉說:“你是不是忘了,要将今日的圖紙遞上來?”

簡蒼随即從袖中抽出一卷小羊皮紙,走過去放在階前,再退回原地。

蕭政不撿。“你拿着,進來給我解釋一下。”

簡蒼轉頭就走,他在後面說道:“換作奴工休息兩天。”她轉頭去看冷雙成,尋求主意。他又冷冷說道:“還怕我吃了你?”

冷雙成緩緩走到門前,向蕭政行禮,溫聲道:“我陪她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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