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争奪
進了外院,青石磚石井然,不沾草芥。簡蒼見四處粉牆烏瓦,空落落的,連個遮掩的影壁都沒有,就躲在了冷雙成身後,亦步亦趨走進了前庭。
蕭政冷着臉在前帶路,再朝二院走時,就發現簡蒼已經站定了腳,兩手緊抓住冷雙成的衫角,在她肩後露出半張雪顏,拼命朝她使眼色,說什麽都不肯再挪步了。
蕭政對冷雙成冷冷說道:“你每日悠閑得緊,就無事可做?”
冷雙成微微一笑,誠懇道:“侯爺用不着攆,是我走不開,非我不甘願。”一聽到這話,躲在後的簡蒼就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蕭政,似乎在防備他要突然發難,連帶着能一手掀走她和冷雙成倆人似的。
蕭政靜默對上眼前一從容一緊張的兩人,冷眼瞧了一刻,最後撤了掌上暗藏的內力,将右手背向了身後,說道:“坐下來解圖。”
兵器陳列架前有一個石桌,陽光落在槍戟尖端,泛出冷厲的光芒。簡蒼小心翼翼避着冷光,走向了桌旁,見冷雙成留在場外不過來,還向她招了招手。
坐定的蕭政忽爾擡頭看過來,冷雙成暗嘆一聲,捺住了将要邁出的步子,裙裾只是微微一漾,似乎有風輕拂,不顯露大的波紋。
簡蒼看得眼急,又沖她皺皺眉,扁扁嘴。冷雙成回之一笑,示意簡蒼不用驚慌,随後擡頭觀望四周景致,心裏暗思量,無論他們倆是否隔着前情舊恨,這擾人相聚的事情,以後還是得少做。
侯府飛檐重樓,華麗氣派。右前方一處垂簾小樓裏,紗幔飄拂,映着一道高挑而窈窕的影子。敦珂站在流紗後,細細看着底下的動靜,即使迎上了冷雙成打量過來的目光,她也不躲避,徑直将一股羞惱的意味,投入到冷雙成的眼簾裏。
冷雙成收回目光,暗想,或許是簡蒼的登庭,惹得王妃動了氣。
簡蒼還站在蕭政一丈開外渾然不覺自己有錯。
蕭政攤開羊皮圖紙,細細查看內中的城樓棧道設置,默然記了一刻,将各處走勢印在心底,便于以後去核查真實性。圖紙按照他的要求所畫,在前城加強了防禦攻伐工事,新添了箭樓、雲梯、刀車架等物,布局得當,顯露出了匠師水準。
他等這張完整的設計圖,等了兩年。簡蒼外逃之前,只甩給他一張漏洞百出的草圖。他喚其他匠師修正,均未成功,終于明白,他少她不得。
可他也未料到,此次順手将冷雙成擄來,竟能對簡蒼起大作用,讓她極快就畫出了全圖,尤其在身上還帶着傷的時候。
蕭政聞得到簡蒼衣下傳來的清涼藥膏香氣,突然記起,那還是冷雙成饋贈的,與他這個多有依仗簡蒼的人無關。
他擡頭對簡蒼說:“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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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蒼緊緊揪着腰結,皺眉說:“侯爺看好了麽,早些拿走圖紙吧。”
“細則尚未商談。”
她稍稍探了探身子,朝桌上圖紙瞟了一眼,又極快退了回去,淡淡道:“不是都标注清楚了麽,再看不懂,隔行如隔山,怨不得我。”
蕭政冷冷道:“版築厚度、填充物細節,壕塹深淺,墩臺間距,光這四項,就缺乏術數标注,更不提你在城下挖空,修築棧道,全然沒了設置的規矩。”
簡蒼愠怒道:“侯爺是在懷疑我藏私作假麽?信不過我,又何必千方百計抓我回來,給你畫圖?”
蕭政朗聲道:“備文墨。”騎兵随後端來文房四寶等物,施禮離開。
蕭政看着簡蒼說:“你過來,在圖上标數,若與我的勘測相符,自然能得我的信任。”
簡蒼搖搖頭,一臉防備,道:“我明天再将大圖遞上來,可讓侯爺一目了然。”
“過來!”蕭政冷聲徹骨,“我現在就要完整細圖,由不得你多拖一日!”
簡蒼躊躇,突然看見蕭政起身大步走向兵器陳列架,連忙站到桌旁說道:“我畫就是,何必又去動鞭子!”
蕭政抛下鞭子,放棄了遷怒于冷雙成的念頭,轉眼看見簡蒼抖抖索索站在他座位左側,立即醒悟到,她會錯了意,以為他是要鞭打她。
可瞧見她如此害怕的模樣,他的心驀地一沉,讓他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走過去坐定,推出了圖紙。簡蒼執起羊毫筆,夾在穩固斷指的指板與虎口之間,抖動半天,勉強寫了一個字。
蕭政想都沒想,伸手過去接她的筆管,卻驚得她一叫,甩開了手,還躍向了一旁,防備地看回來。
墨汁濺在了蕭政的懷裏和皮紙上。他擡頭難以置信地望着她,狠聲說道:“就這樣怕我?當我是洪水猛獸?為奴也需講究禮法道義,連這個根本也不顧了?”他疊聲說着,左手已探出去,猛的抓住了簡蒼的手腕。
簡蒼回頭看向冷雙成,驚惶道:“初一——過來救我!”話未落地,她就被一股大力扯了過去,靠在蕭政剛勁的胸膛裏,腰身還被他扣在了手邊,掙紮不得。
許久不露聲息的冷雙成微垂雙手走近,腕上鎖鏈叮叮作響,應和着她沉篤的語聲。“侯爺求圖,必不能傷巧手之主,請三思。”
蕭政冷冷回應:“本候管教自己的妃子,與你有何幹系,滾下去!”
冷雙成微微一笑:“不是罵奴麽?怎又會榮稱為妃?”
蕭政怒笑:“為奴為妃在我一念之間,何需向人說明,只她不識好歹,從未區分其中深意。”
對上生怒的人,冷雙成向來是以柔法卸火氣,将場面收拾幹淨。她微微躬身行了禮,和聲道:“口不擇言往往見真心,侯爺此番喚簡姑娘作妃子,相信簡姑娘聽清楚了,若是放了她,溫聲細語安撫幾句,相信她更能想得明白,惦記着侯爺的好處。”
蕭政禁锢的左手未放松,緊緊抓着簡蒼,仿似害怕釋去了珍寶,可他的臉色,已經緩和了不少,甚至還轉頭去看看懷裏的人,逡一眼她的表情。
簡蒼僵立如泥,臉線繃得緊緊的,透着一股害怕勁。
他不由得動了動手肘,磕向她的腰,示意她轉過臉來,她卻一動不動,只睜着一雙清亮的大眼,一眨不眨對着冷雙成。
冷雙成知她吓得癡傻,越發在面上拿捏出柔和的笑意來,等待着蕭政的反應,與此同時,藏在袖裏的雙手已拈好了銀針,蓄勢待發。
蕭政垂眼遮住目光中一絲複雜的情緒,擡起左手定在半空中,任由簡蒼像是破冰活過來一般,三兩步趕向了冷雙成身後。
簡蒼抓住冷雙成衫角,顫聲道:“我們走吧,以後別來了。”
冷雙成抓住蕭政凝然不動的時機,打算行禮之後,帶簡蒼出去。
蕭政冷聲道:“明天過來交圖紙,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簡蒼一想明天又得經受一番新的提心吊膽的折磨,在心底激生一股勇氣,拖着冷雙成的手,将她也帶到了桌旁,說道:“右手不便,煩勞初一幫我标注。”
“嗯。”
得到冷雙成的應允後,簡蒼就轉頭對蕭政冷冷說道:“侯爺讓讓罷,難道還想無事占着位置不成?”
蕭政慢吞吞避向一旁,站在了簡蒼的身後,簡蒼用眼角瞥了他一下,轉到冷雙成另一邊,借中間人隔開了與他的距離,才覺得安心。
蕭政淡哂一下,沒再動作。
冷雙成坐了下來,聽得簡蒼細細說明,再一一标記出。“版築三丈,黑土築基,內填濕土細砂;壕塹挖一丈五尺深,斜切城牆牆角兩分,方便引水入渠;墩臺間隔六十步,突出城牆外,不減二丈,闊狹随地利不定,便于兩邊直觑城角。至于底下棧道……”簡蒼也不回頭看上一眼,就對着空氣冷冷說道,“待我多花兩日勘察地底情勢,再向侯爺禀告棧道可否設置。”
蕭政的目光停在簡蒼的斷指一下,再徐徐上擡,看着她的額角。
有一處磕傷落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顯着暗紅。
還有一些傷口,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從來不求饒,也不訴苦,一次次無聲的沉默,助長了他的暴虐,直至最後,留下一個不可挽回的境地。
簡蒼說了什麽,蕭政其實并未聽進耳裏,他的手上,還殘留着她的溫度,用掌壓一壓心口,還能感覺到一絲異樣的痛苦,看到圖紙标注完畢,整齊放在桌上,也全然讓他失了興致。
他意興索然地坐了下來,說道:“先退下,待我查看清楚。”圖紙就在手邊,他卻未能轉頭看上一眼,倒是垂視着地磚,去看上面的倒影。
簡蒼拉着冷雙成還未退出去,早已等候多時的敦珂帶着兩名婢女悄聲走近,裙裾卷地,翩跹成蝶。她端來熱茶、手巾,放在桌上,跪落在蕭政身旁,纖手輕揚,替他細細擦着汗,嘴裏溫聲說道:“侯爺何必動氣,她是個養不親的外奴性子,不值得。”
敦珂的動作不大,卻恰到好處牽絆着外衣領口,露出了一片雪膚豔色。從上觀望下去,不僅可将挺立的景致收入眼底,還能看到兩枚青紫牙印斜掠出巒峰,将她的暗香襯合得绮麗無邊。
蕭政揮開敦珂的手,抓起圖紙,起身走向了廳內,仍未理清心緒。
敦珂輕輕一笑,對着遠在場外行禮的冷雙成說道:“不送了啊,下次少來叨擾侯爺。”
簡蒼一拽冷雙成的手,一句話不說,将她扯出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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