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醉酒

琉璃鎮坐落在幽州與儒州的邊境,依海傍林,四季如春。它是遼國疆界的邊市,與它門戶對應的便是宋朝疆界的邊市,海口鎮。

海口鎮渡口停泊着一座三層樓高的五彩風帆商船,船只征辟為特使程香的行駕,上面駐守着雪影營兵士。

秋葉下令一支軍隊水陸齊發,緩緩朝着邊境線推進,對外宣稱為維護邊市穩定,以伺宋使歸還。

其餘的軍力繼續按兵不動,并未出現在海口鎮。

海鎮邊市,暖風熏面,管弦悠雅,民衆生活看似平靜,與之銜接的諸州內部,卻深藏着風雲變幻。

幽州已被蕭政占據了大半,修固城壘高牆,不易攻破,能與他抗衡的,也只剩下擠在西北角的謝家火騎軍,如今仍是在苦苦堅守着地盤,誓不退讓一步。

秋葉通過鐵劍山的戰役,将遼軍逼退出儒州,又将儒、武兩州聯防起來,作為他的前鋒屏障。

宋遼兩國暫時罷戰,給予疲憊州地喘息的機會。

随着戰火的停息,原先商談的合約地帶重新洗盤,全數被秋葉霸占。他為了鞏固戰果,動身趕往邊境線海口鎮,坐鎮軍衙,接收各方傳來的消息。

哨羽駐紮在鎮邊瞭望臺上,日夜監查動靜,無奈對首的琉璃鎮林深山高,遮掩了他們的眼目,能探視到的動靜僅是寥寥。

商船護送程香進入遼境後,程香可修書回傳公務消息,若是有不得已的私情需禀告,也一并寫進信裏,再将書信交與通譯過目。通譯覺察無大礙後,便會喚驿車送書信至鎮口。

鎮口的守兵傳禀消息回宮廷之前,照例先交與秋葉篩選。

程香的書信多訴說邊市商談之事,鮮少涉及他物。

今日也是如此。

哨羽趕至軍衙,首先禀告一事:對面城牆上豎起了玄鳥大旗,是蕭家二公子莅臨的徽志。

區區一處邊市,怎會引得蕭家人盤桓。秋葉警覺了一分,走入內堂喚出了暗衛,吩咐他們換成商旅行裝,齊齊混進琉璃鎮刺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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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衛名為“暗夜”,晝伏夜行,擅長隐匿身形。他們有特殊的傳令方法,長相也極為平凡,混進人堆裏,不能輕易辨認出來。

秋葉深思過後,才派出了暗夜。

哨羽禀告第二事時,語氣低落了不少,言稱一路向北的關口要塞,仍是沒有發現世子府特派路引的蹤跡。

也即是說,冷雙成并未持着憑證帶簡、木兩人北上,轉而不知所蹤。

秋葉曾調派一支軍力駐紮在儒州關口,确保冷雙成通行的安全,只要她聽了他的話,從西北方向走,便可以避開蕭政勢力的盤查。

更何況,他在前線抵禦蕭政的攻擊,正是為了給後方營造便利。

他說了許多的狠話,不留情面驅逐她,無非乎是想激她出儒州,遠離宋遼兩境,讓她帶着未完成的心願,一路迤逦走向域外的冰原。

只有她完全走遠,他才敢肆無忌憚地發動戰争,去搶占其餘州城地盤,最後終究會違背天子的意願,驅動鐵騎進攻遼國上京。

秋葉處置軍務之餘,也曾細細推敲冷雙成去了哪裏。

他已斬斷了鐵蔚花草的藥方路子,迫使蕭玲珑轉而投靠蕭政,按理說,冷雙成不會跟去。

簡蒼的族人遠在冰原之外,那裏,才是她們一行人的目的地。

可是冷雙成杳無蹤跡,引得他心神一動,驀地想起了程香的一句奚落。程香說,即使由他霸道操持一切,最後不見得都能如意。

他吩咐各路人馬加緊打探消息,靜候了幾日,得到蒼城新添三名囚客的密信。

秋葉千方百計想隔離冷雙成入戰局,未曾料到,她先他一步,進入了紛争的漩渦中心蒼城。

得知消息的這幾日,他曾細致思量過,随後該怎樣布置人手去将她帶出來,不影響他的攻城之舉。他重金收買接收信件的哨鋪兵,遞交一條口信給喻雪,喚他無論施展何種手法,一定要帶冷雙成出城。

喻雪的動靜還未傳回,混進琉璃鎮的暗夜卻是送回一條消息:世子府的銀票在鎮上金鋪兌換了一張,追根溯源,正是冷姑娘所為。

秋葉立刻登上商船,遵循規矩遣退了兵力,留下為數不多的侍衛,揚起風帆徑直闖向了琉璃鎮渡口。

蕭家軍此時在封山探路,對邊境之變毫不知情,也缺乏掌控。

秋葉抵達琉璃鎮後,宋國通譯出面與遼國津關官員交涉,趁着便利時,他随商旅下船,逐步走向了市集。

市集上,冷雙成提着竹箱,随着人流方向前進,沿途打量各家商鋪裏的貨物。小猞猁在箱子裏撲騰,惹得她手臂一抖,帶動鎖鏈窸窣響動。

出門之前,她便用布帛纏繞了手腕及鎖鏈,稍稍遮掩了一番,不至于讓行人誤會她是從哪間囚牢逃出的案犯。可是邊市來往商旅過多,夾雜了異族番邦風情,即便她裝扮得還奇怪,也不會引得路人過于詫異。

發覺風氣較為開放後,她央托一位獵人幫忙換散銀票,居然也成功了。她給了大叔一筆賞銀,開始提着小猞猁四處閑逛。

她知道蕭拓也來到琉璃鎮,并不急着與他相見,而是打定主意,讓他自己去發現“琉璃出白”的秘密,更顯得有說服力。

她記起周身衣裝由蕭拓所贈,想着順便置辦一些禮物回贈給蕭拓,了斷她欠下的人情。

冷雙成依次在玉店、陶罐鋪、筆墨架前站了站,默然觀望一刻,再轉身走開。兜兜轉轉中,她遇見了先前幫她兌換銀票的獵戶。

大叔擺出了兩三列木架,向過往商客展示捕獲到的獵物,看見她閑适地走過來,他先一愣,繼而極熱情地拉住她,将小馬紮讓與她坐,還殷勤置辦了果品茶水,擺在小桌上,勸她食用。

冷雙成一直擺手拒絕他的好意,每當想走時,他就拖長語調說:“姑娘想抓香兔子,就得聽大叔的話哩。”無奈之下,她繼續坐在小馬紮上,等着他傳授捕兔經驗。

秋葉穿着石青色常服,摘了配飾,背手站在茶樓二樓上,低眼看着對街的冷雙成。

她竟是閑适過度,耐心坐在獵戶跟前,未發覺有人打量她。

獵戶性子淳樸,感激冷雙成出手闊綽,當下一五一十說了怎樣尋香兔窩的方法。說完後,他咂了下嘴,嘆道:“對面那公子好氣派,一直站在圍欄前賞景,像是把二樓全包下了。”

冷雙成回頭看了一下,陡然撞見一張熟悉的臉,只稍稍滞了滞,又如常轉回來問道:“大叔還有什麽需交代的?”

獵戶搓搓手道:“沒咧。”他完成了暗夜交付的任務,已成功拖延了冷雙成的腳步,打算收攤回家去。

冷雙成起身告辭,提着竹箱融入人群之中,走了一陣,突覺得頭昏眼花。

毒物一向不能侵襲她身,讓她失去防備的,只有剛才那位大叔殷殷遞上的糯米果丸。如今昏沉之意上頭頂,她馬上醒悟過來,丸子裏面包了糖酒。

由于寒毒在身,陰涼氣息游走在血脈中,不便與烈酒之味相沖,因而讓她養成了滴酒不沾的習性。

酒釀丸子不至于催她毒發,卻限制了她的功力運轉。她昏昏沉沉走了一陣,摸向了下榻的客館。趁着意志清醒時,她關閉好門窗,依照以前應對的法子,從袖囊中抽出金鈴絲線,懸挂在室內。

難道是玲珑麽?她睡在床鋪上,喃喃念道,只有你知道我醉酒。

她顯然已經醉得忘記,當初的蕭玲珑扮作胡女灌她兩口酒,引得她力乏不能追時,所有動靜可是落進了一路尾随的哨羽眼裏。

暗夜撥開了居室的門栓,贈與館主錢銀,替秋葉清了後院的場地。

鈴铛輕輕一響,帶來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

冷雙成應聲撇過眼睛,朦胧光影中,看見來人俊容冷清,眉峰似乎帶有墨色,輕輕問:“蕭拓?”

秋葉站在床前問:“蕭拓是誰?”并扶起她的頭,給她灌了幾口果酒。

她慢慢地笑了起來,在嘴角攢開一朵微微的花紋,道:“小侯爺又來糊弄我……名字不是由我給您取得麽……”

秋葉兀自站了一刻,克制着滿身的冷氣,過後才伸手撥了撥她的臉,将她別向床外,問道:“你還為他做了什麽?”

冷雙成的眼皮沉得直打架,她揮了揮他的手,沒打開,嘀咕道:“您又不是小侯爺……幹嘛問這麽多……”

秋葉冷臉道:“我是你夫君,自然要問清楚的。”

她慢悠悠地笑了,閉上了眼睛。他将她弄醒,她含糊說道:“我從未應小侯爺的求親……哪來的夫君……”

發辮突然遭受一股力道扯了扯,引她咝的猛吸了口氣,還将已經阖上的眼簾勉強睜開了一條縫兒。“不讓我睡覺……真是招人厭……”

秋葉在冷雙成嫣紅的唇上咬了一口,冷笑:“你看清楚些,我到底是誰。”

她稍稍辨認了一下,垂眼說道:“……不是木先生……”

他晃了晃她,示意她繼續辨認。

她勉為其難睜開眼,道:“都長得一個模樣……我怎麽認得清……”

他的臉更冷,見她靠在懷裏,對她露着一側的雪顏,他想都沒想,又去啄吻了一下,稍稍用點力,喚醒她為數不多的神智。

她躲避着外在的侵擾,無意識地鑽進他手臂裏,找個舒适的地方,趴着又想睡。他架起她的腰身,将她抱在懷裏,低頭說道:“交代清楚了,才能睡。”

她胡亂在他衣領處聞了聞,捕獲到一絲清淡的熏香,嘀咕道:“原來是你……”

秋葉看着她半阖的眼簾,纖長眼睫不見抖動,猜測她應是恢複了一點點神智,說道:“記起來了?”

她無精打采回道:“小侯爺來我這裏做什麽……不采石了?”

他摟住她,揚手在她身上找下手懲戒的地方,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在床側拍了一下,低頭向她耳邊說:“你離開我一旬多,竟敢與別的男人有了私情。”

可見他當初對蕭拓追而不舍是正确的決斷,只恨每次讓人逃了出去。為了防患于未然,他索性提兵擁堵邊境,打算一舉攻克遼地,于公于私,永除後患。

原先的小打小鬧發展成為現在的大肆備戰,恐怕他自己都未想到,她對他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冷雙成覺察到扶住她的手臂變得冷硬了,心下不喜,倒頭栽向了床鋪。秋葉攬住她的腰還未放手,更是引得她嫌棄。她拍着他的手臂,含混道:“什麽私情……又沒應婚……你回避下吧……我要睡了……”

他放低她的腰身,看見她雪顏染紅,醉得癡傻的模樣,心下的暗怒退去了不少,提起了一些柔情蜜意。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唇,她卻舉手揮落他的臉,縮成一團,滾向了床裏側。

他拾起她的手腕,剝開纏繞在鎖鏈上的布帛,微微的抖動引得她不适。她将雙手收了回來,放在胸前,讓他依勢躺倒過來,貼在了她身後。

溫香軟玉在懷,是一種可見可嗅的折磨。

秋葉支臂撐頭躺在冷雙成身旁,伸手繞過她的腰身,提起了鏈子細細查看,當即認出了來歷。

“還有什麽理由,讓我不殺蕭家倆殘人?”

這次的殺伐,需他好好決議,甚至是從長計議,不能再有一絲漏洞讓人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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