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周六上午,周霁佑與考研班的學生約好在古塔公園寫生。

古塔公園人流量少,環境幽靜,不受打擾。

周霁佑自己也選好一處視角,擺好有支架的便攜畫箱,坐在折疊小板凳上專心作畫。

遠處,樹冠掩映下的天空金燦燦得發白,一排排細細的樹幹手牽手,筆直地投下樹影。

暑氣正一點點緩慢地蒸騰。

幾步之外,兩個考研班的女生不急不慌地用木炭起稿,聽聲音,心情很是愉悅。

“诶,你早上看沒看新聞頻道?”

“哪個新聞頻道?央視13套?”

“對對對,13套。今天播早間新聞的主播好帥,我爸看新聞的時候我也忍不住跟着看了會兒。”

“好帥是多帥?”

“我百度了照片,給你看。”

兩人湊到一起瞄手機屏幕。

“啊,他呀,我認識他!兩年前經濟頻道有個主持人大賽,我和我們宿舍的人都給他投過票。”

女孩興奮:“他參加比賽的事我知道,百度百科上有寫,說他是那屆的亞軍!”

“是亞軍不假,但在我們宿舍人眼裏他才是實至名歸的冠軍。”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百科上也有寫,說他總決賽那天感冒了,聲音狀态不佳。”

“這個都有寫?估計編輯詞條的人和我一樣特可惜吧。”

……

周霁佑在她們說到主持人大賽的時候,拿畫筆的手就停頓了。

兩年前tv電視節目主持人大賽,她是在某天食堂吃飯時無意間看見的電視重播。

當時已經進行到複賽,她頭一次見他西裝筆挺的樣子,高挑修長,寬肩窄腰,特別顯精神。

就連幾位評委都一致誇他帥氣。

她當時是有一些恍惚的,因為在此之前,她好像從未認真關注過他的模樣,她只知,他很高,很清瘦,但又很結實。

那種結實,和刻意在健身房練出來的不一樣,肱肌和胸肌并不那麽搶鏡,但線條十分明顯,一眼就能看出。

大概……大概她從小關注點就比較奇怪吧,她不覺得他有多帥,只覺得他有塊頭,也有力量。

除了樣貌,那場40進30的比賽颠覆了她以往對他的很多固定性認知,譬如演講口才,譬如邏輯思維,譬如應變能力……方方面面都特出挑。以至于之後他來學校找她,她突然感覺這個人在她眼裏陌生得宛如脫胎換骨。

那些看不見的,感覺不到的,只是她看不見,只是她感覺不到,而已。

她笑着調侃他:“诶,我前天看見你比賽了,恭喜晉級啊。”

他表情淡然,看不出喜悅來。

她話一溜,随口揶揄:“怎麽想到去參加比賽,不像你性格。”

“我是什麽性格?”他冷不丁問出這一句,倒把她給噎到了。

答不上來,也不想答,眼睛望向別處,沒理他。

他兀自沉默,過了會,忽然低聲喊她:“小佑。”

漫不經心地一偏眸,幾乎是立刻怔怔然地屏住呼吸。

安靜深邃的目光,微茫閃爍,一如那年燈火輝煌的零點之夜。

“央視會通過這個比賽聘用新人。”

她沒出聲。

“我想試一試。”

她知道,他大一下學期曾在央視實習過三個月,試鏡七八次均失敗。她覺得正常,畢竟剛接觸專業不到一年,一切都還稚嫩,将來有的是機會。卻不想,尚未畢業,他就迫不及待踏上一條競争激烈的捷徑。是太自信,還是太缺乏自信?

“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如果,如果我能進去……”他一瞬不瞬地注視她,“給我一個機會。”

陽光穿透樹冠揚揚灑落下來,将周霁佑半個身子籠罩,裸露在外的皮膚迅速染上灼人的熱度。

景喬的電話打來,她起身走遠,接聽。

“粥啊,十萬火急!”

“說。”

“我姥姥打我電話,問我有沒有門路幫我表妹弄去央視實習,這不搞笑麽,我哪兒來的門路啊,可老太太發話了,沒門路好歹要幫忙打聽到準确信息,不能讓她千裏迢迢奔赴北京,白跑一趟。”

話說到這裏,意思昭然若揭。周霁佑裝傻,不吱聲。

景喬等了等,弱弱地乞憐:“粥粥,幫我向你家那位打聽一下呗?”

你家那位……

周霁佑頭疼:“我和你強調最後一次,我和他沒關系。”

“是是是,沒關系沒關系,他也就是大學四年常常跑去畫室找你,讓大家都誤以為你有一個高大英俊的男朋友,不費吹灰之力就擋走了你許多正在路上和還沒上路的桃花。”

“……”

沒法反駁,這是事實,她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不對勁。

之前沒搬出學校,他去教室找她還說得過去,搬出來後,他還經常跑,就不得不令人生疑。只不過,她自己也圖省心,未拆穿,也未阻止,随他了。

景喬“啧”了一聲:“你說說你,明知他對你有那份心,你還默許他的行為,這到底是想拒絕他呢,還是在給他留存希望啊?”

周霁佑下意識咬住口腔。

景喬接着說:“粥粥,我坦白講,他絕對是個潛力股,趁他現在還一顆心拴在你這兒,趕緊牢牢抓住。人心可都是向暖背陰的,你再繼續往外推他,保不齊哪天就放棄你這棵歪脖子樹,去尋找廣袤森林了。”

巧不巧,就在半月前,她剛好又推了一次。

“給我一個機會。”他說完後就一直靜靜看着她,仿佛必須要等到一個回答。

這個人一旦固執起來,那種感覺會很讓人無力。

第一次,她在愣了一秒後把頭轉開,以冷嗤掩蓋心慌:“你誰啊,我為什麽要讓你照顧。”

第二次,她感受心髒高速跳動的頻率,丢下他直接走掉。

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她在他準備走過來時整個頭皮都麻了一下,轉身回客廳的瞬間被他箍住手腕,“我不想再等。”

她掙了掙,沒能成功,“放開。”

沉默,力道只增不減,她漸漸感到疼。

“沈飛白,不要得寸進尺!”她試圖冷靜,可一次次失敗。

好在最終,他還是松開了手。

她踏進玻璃門內,他在陽臺原地不動:“小佑。”

她揉搓手腕,停步。

“你什麽時候能需要我一下。”

她怔忪,所有叫嚣的情緒都偃旗息鼓。心一下放空,空到沒有邊際。

出來喝水卻沒喝,回到房間,背靠門板僵立許久,久到突聞有輕微腳步聲停駐于門外,片刻後,腳步聲遠離,又過片刻,開門聲,關門聲……最後恢複寧靜。

他走了。

木棧道下的湖水在陽光下閃着粼粼波光,周霁佑單手握在扶欄上,口吻保持平靜:“我把他號碼發給你,想問什麽你自己問。”

景喬無語:“你幫我問會死啊!”

“要不要?”威脅。

“好好好,我自己問。”景喬在那頭翻白眼,頓了頓,感慨,“我對你也是服氣,這麽多年我可是都看着呢,你真就對他一點不動心?”

“要聽實話嗎?”她說。

難得聽她有松口的意向,景喬忙說:“廢話,當然要聽大實話。”

周霁佑望向一點都不透藍的天空,幾不可聞地嘆口氣:“我不知道。”

景喬沒聽明白:“哎哎,什麽意思?”

周霁佑聲音很低,摻雜一絲平日裏不可多聞的迷茫:“喬喬,我不知道我和他是不是一路的。”

***

自地震災區回京後,沈飛白回歸主播臺,繼續遵循值班表與其他主播輪換播報新聞。

臺裏一名資深制片人找他錄過兩次樣片,關注民生民意的一檔社會類題材新節目在物色合适的主持人,除了他,還有其他兩名候選。具體情況待定,靜等通知。

他沒有任何感想,不推拒,也不期待,順其自然。

在臺裏相熟的同事眼裏,他俨然前途一片光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人生中的某一部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黑暗得好似快要永久沉睡。

他和新聞評論部的好友陳雪陽一起合租,陳雪陽女友曹越周六一大早就過來抓陳雪陽出門逛街,吵着叫着要他補過生日。

被吵醒後,他就再沒睡着。

陽光穿過窗簾細縫鑽進小小的出租房內,剛好不偏不倚投射在床頭。他擡手覆在眼睛上,屋外争吵仍在繼續。

“陳雪陽,我是你女朋友!你能不能對我長點心,你把我生日忘了這事就當翻篇了,我讓你補過生日過分嗎?”

“你聲音小點——”

“我嗓門大是天生的,小不了!你在綿陽做采訪,我整宿給你打電話都打不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我知道我知道,姑奶奶你聲音小點——”

曹越又一次氣急敗壞地打斷:“跟你說了小不了!知道我有多怕你遇到餘震或者塌方什麽的嗎,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膽,你根本不懂!我不是非要補過一個生日,我就是想讓你好好陪陪我,讓我心情能夠安定下來!”

“姑奶奶,我又沒說不給你補過,我實在太困了,你讓我再睡一會,我們晚點出門。”陳雪陽小聲哀求。

曹越氣得直跺腳,“睡你的大頭覺去吧,你就是想陪我過我也不過了!”

一連串氣沖沖急咻咻的腳步聲,外加咣當的摔門聲,陳雪陽“寶貝寶貝”地叫着追了出去。

世界安靜了。

沈飛白閉着眼緩沖了一會,最近一段時間很難入眠,統共也沒睡多久,估計四小時不到。

下床,開門。

走到小客廳,碰巧撞上陳雪陽懊惱無奈地回來。

“抱歉,吵到你了。”他用力揉了揉短發。

“昨晚熬夜寫稿了?”沈飛白看他困意都寫在臉上。

“是啊。”陳雪陽嘆口氣坐上沙發,端起茶幾上一杯隔夜的涼白開咕咚咕咚喝下肚,捧着空杯,眼神停頓兩秒,“也怪我,在北川跟随當地人進到一個山村采訪,手機沒電又沒地兒充,她生日那天給我打了一宿電話,急壞了。”

沈飛白聽着,心中莫名一動,喉嚨忽然極其幹澀,半晌,低聲說了句:“只有随時牽挂你的人才會半夜給你打電話。”

陳雪陽以為他在勸自己珍惜,笑了笑:“我知道。我很愛她,她正在氣頭上,等晚點我會去哄她。你快幫我想想,怎麽給她補一個浪漫一點的生日?”

轉過頭去,發現他目光深邃得近乎遙遠。

“飛白,想什麽呢?”

他一頓,眼神挪至他:“等她氣消了,她就更不需要你了。”

陳雪陽眨了眨眼,有點懵。

他連解釋都沒有,走進衛生間洗漱,速度很快,然後又回房換好着裝,再次出來時,陳雪陽還坐在原地。

見他要出門,逮住他便問:“诶,你剛那話什麽意思?”

他回頭,稍稍回憶了一下,有些恍然,又有些抱歉:“我不懂浪漫,幫不了你。我的個人建議是,別讓你女朋友獨自生悶氣,她自己能消化解決,還要你做什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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