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準備好翌日的拜年禮物,沈飛白送周霁佑到公寓樓下,看到樓上燈光點亮,放心離開。

樓上,周霁佑站客廳陽臺的玻璃窗前朝下望,在他行至轉彎處時,才逐漸看清一道熟悉的身形,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

她笑着往窗戶邊一靠,想起幾分鐘前在樓下問他:“你為什麽不送我上去?”

他看了她好一會,在她堅持的目光下,嘴唇動了動:“會舍不得走。”

他怕送她上來,會舍不得走。

他還真是……

周霁佑想不到一個合适的詞形容他。如果用老北京話來評價,就是:這人挺軸的,固執得像牛,認死理兒,鑽牛角尖。

在她看來,舍不得就留下來,能怎樣?搬過來和她住,又能怎樣?

她輕輕靠着玻璃,再扭頭,樓下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

沈飛白回到出租房,開門進屋。

電視機的一片雜音下,裏面的說話聲戛然終止,他把手上提的禮品放置一邊,微低頭換鞋。

陳雪陽遲疑的聲音傳來:“飛白,你回來了?”

根據距離可以判斷,他人在客廳。

沈飛白擡眸看向玄關盡頭,說:“是我。”

話音一落,頓時響起一串急匆匆的腳步聲,是回屋裏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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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另一道腳步聲随後響起。他踩上拖鞋後沒走兩步,陳雪陽出現在玄關的可視範圍裏,摸摸鼻子,問他:“你沒去你女朋友那兒?”

沈飛白拎着東西走過來,“去了。”

“那怎麽回來了?”他肩膀撞他一下,挑起濃眉,笑得別有意味,“昨晚不是都沒回麽。”

剛越過界限的人面對突來的調侃還無法做到應對自如,沈飛白有點耳熱,不太自然地撇開視線,淡淡:“回來不是很正常。”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陳雪陽愣了下,望向自己房間。剛剛的那一問,令他陷入一個較為複雜的心緒裏,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厚道。本想問問他手裏的紅色帆布袋裏提的什麽,奈何心裏發虛,拾不起問話的興致。

“我回房了啊。”

沈飛白:“嗯。”

陳雪陽走到卧室門口,忽然又回頭:“那個……”

沈飛白給自己倒杯熱水,立在客廳,循聲望:“什麽?”

掌心摸在脖子後方,陳雪陽頓了頓,說:“曹越晚上住這兒。”

只是象征性地告知一聲,并無其他用意,但話一出口,用意卻都包含在內。

譬如:可能會有些不方便,你擔待一下。

沈飛白表示了解:“好,知道了。”

關于可不可以帶女友回來過夜的問題,迄今為止,他們從未互相交流過。正因為未有溝通,陳雪陽有點摸不準他的想法,不确定他是否會因此而感到不愉快。

相比較而言,曹越的各種不愉快卻全都實打實寫臉上。

他一推門進去,一只枕頭就直奔他面門砸過來。

他眼疾手快抓個正着,看她氣鼓鼓坐床上,語氣無奈,壓低嗓門說:“還生氣呢?這房子是我和他合租的,咱得講點道理,總不能不讓他回來吧?”

曹越心裏憋火,雙手同時用力砸床上,“我電影還沒看完呢。”

“接着出去看呗。”枕頭扔回去,陳雪陽好笑地上前捏捏她鼻子,“越越,你怎麽那麽怕羞。”

曹越毫不客氣地擰他耳朵,“叫你跟他說的事說了沒?”

陳雪陽疼得龇牙咧嘴,求饒半天才得以脫離魔爪,揉着耳朵皺眉:“你就不能對我溫柔點。”

曹越瞪着眼,音調一拔:“你到底說沒說!”

陳雪陽忙捂她嘴,“姑奶奶,你聲音小點。”

曹越又在他大腿上惡狠狠掐一把。

他面容微微扭曲,用另只手阻攔,扯了個謊:“說了說了,他沒反對。”

得到滿意回答,曹越這才放過他,眼風警告性地掃向還捂着自己嘴巴的那只手。

陳雪陽嘆氣,把手放下來。

曹越橫他一眼,說:“這是你的自由,他憑什麽反對。”

陳雪陽嘴角撇了一下,沒說什麽。

沈飛白早已提前和雷安通過電話,第二天上午按照他發來的地址找過去,普普通通的居住小區,綠化一般,中規中矩,無太大特色,也無可挑之處。

雷安家的裝修擺設也和他這個人一樣:低調、務實。

大年初七,他妻子已經上班去了,他因為假期調整,還可以繼續休閑幾日。

沈飛白将禮物放茶幾旁邊,雷安從櫃子裏拿出一盒好茶葉,笑眯眯地說:“我女兒托朋友從蘇州東山帶的,正宗的洞庭碧螺春,來,我泡給你嘗嘗。”

雷安從茶幾下面一層取出一套包裝精致的茶具,架勢擺開,溫具、置茶、沖泡、倒入杯中,一步一步,饒有興致地将其中門道講解給他聽。

沈國安也是一個愛品茗的人,沈飛白耳濡目染過幾年,對茶道略有了解,與雷安就泡茶的注意事項能偶有交流。

顯然,不是自己一個人自說自話,雷安心情極好,話題一開就有些剎不住,大有與他促大膝長談的意思。

兩人這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雷諾可從房間出來,路過客廳,好奇地瞅了瞅沈飛白。

雷安喊住她:“可可,叫哥哥。”

雷諾可直勾勾盯着沈飛白走過來,倏爾,眼睛一亮:“啊,我認識你。”

沈飛白眉目溫和:“哦?”

雷諾可說:“我姐和我搶遙控器,我要看電視劇,她非要看新聞,我在新聞上見過你。”

沈飛白知道雷安有兩個女兒,并不覺意外,笑了笑,說:“我的确在新聞裏出現過。”

雷安在一旁挑起眉梢,訝異:“你姐姐還和你搶過電視?”

雷諾可抓住機會撒嬌,繞過去摟雷安脖子,說:“對啊,她以前不這樣的,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每次回來都和我搶遙控器。老爸,你要替我做主,我姐她以大欺小。”

雷安被她晃得東搖西擺,笑着敷衍:“好好好,回頭我說她,你快起來。”

雷諾可才不,她好久沒和父親親近,抱住就不撒手。何況,客人面前,她知道雷安不會對她發脾氣。

雷安夫妻對待孩子的其中一大原則便是:人前一定要照顧到孩子的感受,盡量避免傷害到她的自尊心。

雷諾可體會不出父母的用心,漸漸發覺後,偶爾便會有恃無恐地加以利用。

雷安何其了解她,無奈得有些頭痛。

這一幕落在沈飛白眼裏,父慈女嬌,溫馨融洽,親情的味道溢滿室內。他不由想起周霁佑,一想到她,心裏便隐隐地疼。

關于父愛,他的妹妹心羽是從無到有,而她,從有到無。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感情上亦是如此。

終于被雷安哄下來的雷諾可,眼珠賊溜溜轉到他臉上:“哥哥,你看我幹嘛?”

沈飛白由衷地說:“你很幸福。”

雷諾可撲倒在雷安懷裏,喜滋滋地說:“對呀,我就是很幸福呀。”

雷安心有所動,這回由她了,寵溺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

臨近中午,沈飛白被雷安留下吃飯。

楊芸中午不回家,雷安廚藝不錯,本想露兩手,孰料切菜時不小心割到指頭,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雷諾可火急火燎找來創可貼,心疼得眼淚都冒出來。

雷安胳膊被她抓着不讓動,廚房工作由沈飛白接手,雷安過意不去,只好拖着雷諾可一起進廚房看看情況。

沈飛白正繼續他之前未完成的環節:切菜。

刀工不能稱得上十分精湛,但動作連貫,速度也不慢,一刀刀下去,幹淨利落,體塊均勻,厚薄也差不多一致,一看就是經常下廚做飯的人。

雷安驚奇:“看樣子你平時沒少自己開竈。”

“家裏做的幹淨衛生,還省錢。”沈飛白立在砧板前,腰杆筆直,只頭微微低着,回道。

雷安笑:“我真得叫我大女兒跟你好好學學。你不知道,她一個人住外面總是懶得做,要不是還有個學校食堂,估計得三天兩頭叫外賣。”

雷諾可在旁邊插嘴:“老爸,姐姐不做飯是對的,她會把自己毒死。”

雷安表情嚴肅:“胡說。你姐炒菜難吃是難吃了點,但你要多多鼓勵她。”

“我鼓勵了啊。”雷諾可攤手,“除夕那晚我也鼓勵她了,但她說以後沒必要再練。”

雷安微微瞠目:“她這麽跟你說的?”

“對啊。”雷諾可一臉與有榮焉的幸福感,“我姐說,找一個像老爸你這樣的老公,她廚藝好不好就無所謂了。”

雷安:“……”

那邊,沈飛白把切好的胡蘿蔔絲、土豆片分別碼在兩只空盤。

雷諾可問雷安:“老爸,我姐的意思是不是想結婚?”

雷安若有所思。

雷諾可眨巴眼睛,提示:“老爸,我姐喜歡你這種類型的。”

雷安後知後覺,敲她頭:“你個小鬼精靈,在打什麽歪主意?”

沈飛白兩耳不聞身後事,取過雷安提前清理幹淨的鳊魚,甩幹水,用刀在魚身上劃幾道口。

雷諾可瞄他一眼,踮腳湊雷安耳邊,小聲說:“老爸,這個哥哥就是個會做飯的。”小手悄悄指過去。

雷安一愣,望向沈飛白。

年輕人背影颀長,他很早就發現,他無論站在哪裏、在做什麽,背脊始終挺得筆直,給人的感覺很精神,也很富有正氣。

他無疑是一個長相英俊的小夥子,央視俊男美女無數,而他最能與旁人區分開來的一大特點便是他不溫不火、好像永遠都不争不搶的寡淡性子,那是一種由內到外的氣質,這種氣質像是在生活環境的熏陶下逐漸養成的自然本能。

臺裏私下盛傳,沈飛白家境富裕,家教極好,只是人太低調,藏得嚴,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

雷安心思轉了轉,開口詢問:“小白,談女朋友了嗎?”

沈飛白處理好魚身,在切蔥姜蒜,動作微作停頓,“談了。”

“哦。”雷安略感失望,随口問了句,“女朋友在做什麽工作?”

“還在讀研。”

雷諾可順嘴一接:“我姐也在讀研。”

雷安示意她別再亂說話。

雷諾可扁扁嘴。

雷安又順口問:“也在北京?”

刀刃剁得砧板咚咚響,沈飛白看不見父女的各種眼神和小動作,談及周霁佑,連語氣都不自覺含上幾分溫柔:“對,也在。”

雷安對打探別人的*不感興趣,問題到此為止。

沈飛白的條件雖好,但畢竟有主,他就算被女兒慫恿出一點念頭,眼下也及時打消了。

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時候,雷諾可突然嘀嘀咕咕來了句:“肯定沒我姐好看。”

雷安作勢要打她,她吐吐舌頭朝身後躲,恰在這時,兩人一同聽見沈飛白平和溫潤的嗓音:“各花入各眼。”

雷安先是微怔,而後大掌落于雷諾可頭頂輕輕拍了一拍,面容肅穆,笑容卻流淌在心裏。

孩子的無心之言大可以一笑了之,但他卻平白冒出這樣一句,他對那個女孩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雷諾可不服氣,對着他說:“本來就是。”

雷安出言告訴她:“你姐姐在你眼裏可以最好看,哥哥的女朋友在他眼裏當然也可以最好看。”

雷諾可嘴唇蠕動,還想争辯。

雷安用未受傷的手指夾在她上下唇兩側,推她出去,“走,爸爸交給你一個任務。”

小姑娘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屁颠屁颠順從。

父女二人走到她卧室,把門關上。

“什麽任務啊老爸?”

雷安問:“你姐真跟你那麽說的?”

雷諾可有些迷糊:“說什麽?”

雷安耐心引導:“說找一個像爸爸這樣的老公。”

“對啊,就是你和媽媽在做年夜飯的時候說的。”

雷安眼底深靜,沉思片刻:“可可。想不想去你姐那兒住幾天?”

“想啊,可以嗎?”雷諾可期待無限,眼睛像瞬間點燃的燈籠,亮亮的。

“可以。”雷安笑了笑,囑托,“但你是帶任務去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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