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二天,雷安就将雷諾可送來了周霁佑的小公寓。

臨走前,他遞給她一個彼此會意的眼神,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比劃一個手勢,暗暗點頭。

雷安沒進屋,周霁佑送他到電梯間,回來時看見雷諾可屋裏屋外四處打轉,“看什麽呢?”

雷諾可飛快搖頭:“沒看什麽啊,就是随便轉悠轉悠。”轉身又步進衛生間,她扭頭,喜笑盈盈,“姐,家裏衛生打掃得很幹淨嘛。”

周霁佑覺得她有點奇怪,但鑒于她一直以來都是咋咋呼呼的性格,而且又還是個孩子,并未往深處想。

傍晚時分,小姑娘拒絕周霁佑親自下廚解決二人的夥食問題,提議:“姐,我們出去吃吧。”

周霁佑倒是爽快:“好啊,我不挑,你拿壓歲錢随便請。”

雷諾可小臉憋得通紅:“我是小孩兒,你真好意思。”

周霁佑繼續逗她:“好意思,為什麽不好意思。”

雷諾可瞅她不像開玩笑,頓時陷入糾結。

“才多點大就已經是守財奴了。”周霁佑樂不可支,拍她頭,“走吧,誰指望你請客。”

虛驚一場,雷諾可舒一口氣,憤憤不平,追她到玄關。

“姐,你就知道欺負我。”

周霁佑含笑睨她一眼,沒為自己開脫。

鞋櫃半開,她彎腰将換下的拖鞋整齊放入其中一個隔層,雷諾可眼尖,瞄見裏面一雙大大的、一看就是男款的棉拖。

“啊——!”她張嘴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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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霁佑微愕:“怎麽了?”

雷諾可蹲下身,伸手進去把那雙拖鞋拿在手裏,滿眼好奇:“姐,你放一雙這麽大的拖鞋在這兒給誰穿啊?”

周霁佑淡然自若:“給你爸。”

“我爸經常過來嗎?”她蹲在櫃門前仰頭望着她。

“你爸工作忙,只是偶爾來一趟。”實話。

男士拖鞋原本就是為雷安準備的,只是他太忙,來看她的次數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久而久之,成了某人專屬。

雷諾可已經具備一丁丁的偵探思維,不好打發。

她指着拖鞋那塊被踩平的腳後跟,目露狐疑:“可是……”話到嘴邊,似乎是不知該如何描述,有點卡殼。

周霁佑一把奪過,随手塞進櫃裏,“好了,別可是了。不是喊餓麽,到底還吃不吃?”

“吃吃吃!”生怕她反悔,雷諾可倏地竄起身,越過她,蹦蹦跳跳上前開門。

周霁佑關門時,眼睛通過門縫望向鞋櫃,忽然想起,應該和沈飛白打聲招呼,最近暫時先別過來。

公寓只有一張床,隔天夜裏,她在書房看書,回卧房時,雷諾可已經安然入睡。

她睡覺姿勢不老實,被子夾在兩腿間,整個後背都露在外,睡衣下擺滑出褲腰皮筋,皺巴巴裹身上,一小片白玉似的皮膚裸露着。

擔心弄醒她,周霁佑盡可能地動作輕柔。

整理好被子,掖好各個角落,她走出卧室帶上門,回書房,開啓電腦搜索《今日聚焦》,抽空看看漏掉的最新一期。

她不知這個世界上還是否能再找到一個人同她有類似的一種感受——親眼見證一個男人的成長,像在拍一部漫長的紀錄片,她的眼睛負責攝像,即便只是錯過一個鏡頭也會感到可惜;她的心髒負責剪輯,留下最能打動她的每個瞬間。

看到一半,手機震動,是短信。

【我在門外,方便嗎?】

她立刻關閉視頻走出去,公寓門和防火門之間是一條三四米長的走廊,她把門打開,看見他低頭背靠右側的牆欄,聽見動靜,扭頭望過來。

她定了一瞬,而後從鞋櫃上方的置物架拿了鑰匙裝口袋,換鞋,拿上羽絨服,反手關門。

走上前,她擡眸盯住他:“不是說讓你別過來麽。”

“明天去甘肅,”他回應。

“哦,所以呢?”她歪了歪頭,淡而無味的表情。

沈飛白呼出一聲無奈的輕嘆,邁出半步,右手張開按在她後腦勺,将她扣到自己懷裏。

“走之前想見見你。”這就是他的“所以”。

周霁佑滿意了,如果必須通過進一步逼問才能撬開他嘴巴,她不介意多費口舌再問一句。

她伸手摟他肩膀,“陪我到樓下走走吧。”

他一頓,貼在她耳邊說:“外面風大。”

周霁佑很壞,她把手探進他溫暖的領口,說:“有你在啊。”

她手并不冷,他後退,将她随意套上的羽絨服拉鏈對準,由最底下一拉到頂,看似無意地問:“裏面是誰,我不能見?”

她還奇怪為何過去兩天了他都不問,現在不僅人來了,話也憋不住了,她狠狠抿緊嘴唇才不至于笑出痕跡。

“你還真的不能見。”她說。

走廊裏燈光暗黃,襯得沈飛白的眼底也一片晦暗。

周霁佑眸光流轉,低笑:“她睡着了,真的不能見。”

就這樣被她戲谑了一通。

沈飛白的心情被她帶得兜轉一圈,回到之前的問題:“是誰,我見過嗎?”

周霁佑想想,猜測:“應該見過吧。”

沈飛白開始跟不上她的思維。他牽她手往前,單手推開防火門,讓她先過。

周霁佑回頭瞅他:“你不問了?”

“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她露齒一笑:“那如果我一直不想說呢?”

他沒有一絲停頓,眼神望着她:“你會嗎?”

好像料定她不會。

周霁佑有點被噎到,又有點無法描繪的異樣感受,她頭轉回去,目視前方:“你說得對,我不會。”

沈飛白走在她身後,笑容緩緩。

如他所言,風很大。北風呼嘯,陣陣如同冰刀。走着走着,寒霜漫天的冬夜,漸漸飄起雪籽。

沈飛白幫她把羽絨服的帽子兜頭戴上。

周霁佑指了家路邊還在營業的蛋糕房,說:“陪我進去把明天早餐買了。”

她繞玻璃櫃挑選雷諾可愛吃的甜品,想到什麽,也沒看他,手裏拿着塑料夾,取出一塊櫻桃芝士蛋糕,問:“你過年回去,沈老頭對你态度有變化嗎?”

沈飛白沒說話,目光靜靜凝視她側臉。

她把芝士蛋糕放于鋪着一層薄紙的托盤裏,偏頭與他對視:“我沒別的意思,就只是問問。”

“沒有變化,還是冷眼相對。”

他沒有告訴她,沈國安叫他去書房談過一次話,他要求他回集團做事,他沒有答應。依照沈國安那天的暴怒程度,他們之間的關系幾乎已經走到無法調和的邊緣。

“哦。”周霁佑挪動腳步,打開旁邊另一個玻璃板,塑料夾伸進去,“你什麽感想?”

語氣自然,仿佛又是随口問問。

但沈飛白很清楚,她的每一句,都是因為真的在意才會多此一問。

“就當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吧,我沒什麽感想。”他嗓音平靜,語調如一條直線。

周霁佑剛夾起一塊菠蘿包,手一松,夾子也跟着一松,菠蘿包掉落在展示櫃內的盤子邊緣。

她不得不再一次扭頭看着他:“沈飛白,你這樣不對。”她很嚴肅。

立在櫃臺的兩名店員嘀嘀咕咕地在閑聊,不時朝他們這邊望一眼。

周霁佑一只手捏在托盤一端,另一只手握着塑料夾的活動端,身體全部側轉,面向他。

“我從來不認為我忘恩負義,你也不要這樣想。”

她說得很慢,好像是在告誡他,又好像是想安慰他。

“如果可以選擇,這種所謂的收養,我寧可不要。”

她想起蔣茹慧,想起這些年來,她硬生生撕碎了她對母親的所有幻想。

原以為失去父親,至少她還有母親,到頭來,卻不過是她年幼時的異想天開。

潛意識裏,她始終存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猜想,她的母親蔣茹慧當年主動接她去沈家,一定不是因為愛她,就像,沈國安主動撫養非親非故的沈飛白兄妹,一定也不是出于憐憫之心。

前者,尚且未浮現蛛絲馬跡;後者……

那夜在中央電視塔,他說:你對‘好生活’的定義是什麽?只要有錢有身份,就甘心做一顆受人利用的棋子?

她震驚且疑惑,他如何會知道?

但她當時只字不問,哪怕現在突然又憶起,她也并不想提及。

上次不問,是因為她自己在往前看;這次不問,是因為她希望他也能往前看。

唯有抛卻枷鎖,方能自救解脫。

沈飛白之前一直沉默,在她說完“寧可不要”之後,随即接話,他說:“我要。”

清楚幹脆的兩個字,把周霁佑砸得腦袋一懵。

然而緊接着的下一句,卻令她一下子回神。

“你也得要。”他難得用強迫霸道的口吻命令她。

周霁佑保持靜默,心髒突突跳動,她似乎能猜到他想表達的意思,但她剛想動腦筋深入,卻猛然自行放棄——她不要依靠猜測,她要他親口表述。

她耐心等待,目光靜然,欲求寫在眼裏。

沈飛白讀懂了她眼神裏的期待,神情沉靜且專注,默了默,加上她想聽的一句:“我們都不要,如何能遇見?”

他們都不要,如何能遇見?

在之後短暫的幾秒鐘裏,周霁佑迅速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可以選擇,你希望和他遇見嗎?

答案是如此肯定。

希望。

但凡愛了,和他有關的所有舊時光都已變得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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