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沈國安已經七十三了。

已過古稀的老人每天想的不是退休養老,也不是兒孫子女,十年如一日的虎虎生威,獨攬大權,上上下下一把抓,好像只要腰杆不倒,地位、權力和威信就能永遠緊握在手。

沈飛白時隔三個月再次見到沈國安,年初一那次不歡而散的談話,恍如昨日。

一張海南黃花梨方桌擺放在書房的中心位置,取意“正中人和”。

沈飛白和沈國安分坐兩端。

海南黃花梨散發若有似無的悠悠降香,這種味道随年月流逝本該慢慢淡去,沈國安為了留住香味,特地命人想辦法刷上一層定香劑。

他在細節上的追求和賞花逗鳥的一般老年人無二,但,他并不是一個好相與的慈祥老人,他脾氣善變,如同詭谲的天氣,時刻陰晴不定。

前一秒和顏悅色,後一秒可能翻臉無情。

不單單沈飛白,這個家裏的每一個人都早在适應中習以為常。

方桌上擺放一張圍棋盤,沈國安一番思慮後落下一枚黑子,面無表情,暫時看不出喜怒。

林嬸敲門進來,按照沈國安的吩咐,在沈飛白左手邊端上一碗溫補湯。

沈國安說:“北京多風幹燥,我讓林嬸熬了點湯給你清清肺。”

林嬸腰間系圍裙,手在上面擦了擦,和藹道:“慢慢喝,小心燙。”

沈飛白看一眼碗口裏堆滿的食材,暫時沒伸手去碰,淡笑點頭。

林嬸不放心地連瞅他幾下,轉而對沈國安道:“老爺,我就在門口候着,有事您叫我。”

“不用。你該幹嘛該嘛,這裏用不着人。”沈國安老而矍铄的眼牢牢盯緊棋盤,聲音無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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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嬸心中默嘆,扭頭又望了望沈飛白,後者執一顆白子,聚精凝神,和沈國安一樣,也并沒有看她。

林嬸轉身出去了,風雅墨香的中式風書房內,一場無形的對抗正式拉開帷幕。

白棋意在取勢,然黑棋步步緊逼。

黑吃掉白四子,沈國安旁若無人地嗤笑一聲,好像在笑他的自不量力,絲毫不留情面。

他擡眸,對面人身姿挺拔,哪怕坐着下棋,背脊也不彎弓,像一棵直挺挺的松樹,不知道什麽是低頭。

“飛白。”他左手扶大腿,肩膀保持前傾的姿勢,手裏握一顆棋子,扯了下嘴角,“爺爺當年教你下棋的時候讓你記住一句話,還記得嗎?”

沈飛白不急不慌地落下一子,目光平靜:“無論做什麽,想要成功,都要按照一定的次序,圍棋也是如此。”

“很好,還記得。”沈國安低笑,詭異地盯着他,“那你告訴我,你的次序呢。”

沈飛白知他并非想聽到答案,他後面還有話。

“你沒有次序。古人雲,百善孝為先。你直接跨過了孝,就算後面的順序羅列得再細致周到,你也注定只會是一個失敗者。”沈國安嘲諷地看着他,“孝是立身之本,你采訪了那麽多條新聞,有沒有一條是關于孝道的?新聞記者不應該只有職業道德,也應該具備家庭美德和個人品德吧。”

沈國安身後的背景牆上挂有一副他親手捉刀的毛筆題字,潇灑卻又不失淩厲的草書——去嗔怒以養性,薄滋味以養氣。

這寥廓荒誕的人間劇場,沈飛白置身其中,只覺諷刺。

林嬸在書房外徘徊不前,房間隔音效果太好,她就算緊貼在門外也什麽都聽不見。

老蔡過來拉她到樓梯角落,壓低聲音問:“裏面什麽情況?”

“下棋呢,我想留裏面沒留成。”林嬸見丈夫同樣憂形于色,忙問,“你和飛白怎麽說的,勸住他了嗎?”

“還能怎麽說,當然是往好的說。”

“那飛白什麽反應?是願意還是不願意?”林嬸緊張萬分。

“就是因為沒反應我這心裏才急。”老蔡靜下心分析,“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董事長心眼就和蜂窩煤似的,不會無緣無故利用我們來威脅他,這中間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事。”

林嬸心思跟随他轉,掌心一拍,恍然大悟地想起一事:“上禮拜老爺子在樓下看新聞,我在旁邊拖地,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電視上就出現了飛白,他在安徽一個農村,有個老太太哭了,他還給她遞紙巾擦眼淚。”

林嬸想起那日情景。

沈國安坐在沙發上回頭,指着屏幕裏的沈飛白問她:“這小子在你和老蔡面前是這種眼神嗎?”

她茫然不解:“……什麽眼神?”

大概是覺得她愚鈍,沈國安目光轉涼,轉回頭去繼續看着電視,幾分鐘後,冷聲說了一句話:“你憐憫這些毫不相幹的人,怎麽不知道體恤一下身邊養育你的人。我你不放在眼裏,他們同樣卑下可憐,你也來幫一幫。”

老蔡聽林嬸完整地回憶完,神色陡然變白。

林嬸也在複述中慢慢回過味,渾身冰涼。

“老蔡……”她嘴唇顫抖。

“嗯。”

“飛白不願意幫,我們真就被掃地出門了?”

“你以為。”老蔡面色沉沉。

林嬸說:“我以為老爺子只是讓我們打打親情牌唬住他。”

老蔡看着她:“要是唬不住呢?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董事長,他會善罷甘休?”

林嬸整顆心狠狠地一顫。

老蔡嘆口氣,轉頭透過樓梯牆壁上的窗戶望向小樓後面的精致庭院,心存幾分希冀:“飛白雖然話少,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們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就看他對我們有沒有感情了。”

***

沈飛白上午剛走,晚上雷安就來了。

周霁佑在接到他電話後,火速藏好表面不該存在的所有男性物品。然後又在他離開後,一件件恢複原位。

這不是長久之計,她知道。甚至以後可能會經歷防不勝防的突發事件,她也兀自設想到了。

可她不确定雷安知曉她和男友同居會出現何種反應,而且,房子還是她的,他會如何想沈飛白,會因此對沈飛白産生誤解麽,她不願輕易冒風險。

他說可能後天回來,就真的回來了。

周霁佑印象裏,這是他出差采訪最快的一次。她還稍稍驚訝了一下:“業務水平精進啊。”

沈飛白沒說話,把她撈進懷裏,讓她靠在他肩膀,兩個人靜默地坐着。

她想擡頭看他,他手輕按在她下颌骨的位置,“別動。”

“……”

他聲音隐有疲憊,周霁佑只當出門一趟來回奔波累的,手指靈巧地在他大腿點來點去,“你不會是抓緊忙完急着趕回來的吧。”

他還是不說話。

周霁佑說:“到底是不是?”

他把她不老實的手握住,低低地“嗯”一聲,額頭相抵,閉上眼:“就這樣待會,別動。”

周霁佑一言不發,真的就再也沒動。

時光是如此深沉靜谧,仿佛一眨眼他們就這樣相攜依偎着走過了一生。

***

沈飛白主動找雷安辭去《今日聚焦》記者一職,雷安大惑不解:“風波不都過去了麽,網上也大多都是支持你的聲音,好端端地為什麽突然就不想做了?”

沈飛白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十指交握放于桌前,微一低頭,額前黑發遮擋而下。

“其實也不為什麽,我畢竟主職是播新聞,還是做新聞主播更得心應手一點,當記者有點笨了。”

雷安是一個溫和的人,但是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神裏隐含一絲不悅,臉色不能算很難看,可也的确不再親善:“你忘了你說過什麽,你說你擊不垮。”

他在提醒他。

沈飛白沒有擡頭,雷安覺得他是沒臉擡頭看他。

“你是不是聽到風聲,知道頻道即将大換血,想重新謀劃接下來的工作崗位?”

沈飛白一怔,擡眸。

雷安從他眼神裏讀出驚訝:“你不知道?”

“聽說了。”短暫的訝異後,他目光恢複如常,“知道今年又要改版,不過,不知會大換血。”

雷安選擇相信他,可他還是有些生氣:“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你有自己認識事物的坐标系,你一直站在一個既理性又感性的角度看待問題。”

“現在你的感性占據上風,做節目比較吃力,但你關注的始終是新聞當中的人,而不是新聞自身的爆點,我相信假以時日,當你的理性和感性融合到一條平衡的線上,你一定能以不變應萬變,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

“但如果你現在放棄,這個位置只會屬于別人,你能不能開辟一條新道路還是未知。”

即便心情不暢,他也依然保持平靜,說完一番十分中肯的言辭。

沈飛白感激他,可是,他還是說:“對不起雷老師,我決定另辟一條新路。”

雷安失望地一笑:“我還能說什麽,那就祝你好運。”

沈飛白起身,他沒有任何想表達的,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雷安轉過頭去,不看他,長而重地呼出一口氣。

沒有人看到,他彎下腰時,垂落在身側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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