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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電話挂斷之後,約莫過去十多分鐘,她再次撥打他的號碼,告訴他,周啓揚來電,說他父親,也就是她的堂伯父,人在北京,希望和她見一面,她決定翌日一早趕回去。

理由充分,又是在兩人剛通過電話後突然發生的轉折,前後間隙短,合情合理。

沈飛白有足夠清醒的判斷力,但這一次,他從周霁佑簡單鎮定的話語裏沒有聽出不該有的異樣。

她心裏不痛快,他知道;她想提前走,不管因為什麽,他都不會反對。

“手機電充滿,随時和我保持聯絡。”

周霁佑在另一頭:“嗯。”

右手無力地垂下,手機一角在手背碰地的一瞬間也輕輕磕了一下,發出咚地一聲。

周啓揚的父親只是準備來京,并不是人已經在北京。

她搜刮來一個借口,究竟能欺瞞過誰?

也許明天,明天他一回到沈宅,就會通過這個家裏某個人的嘴,知曉今晚發生的一切。

他們會告訴他一個怎樣的“真相”?

頭向後靠,抵在背後的門板,她疲憊地閉上眼睛。

醫院裏,沈心羽見沈飛白又接電話出去,等他回來後,心如明鏡地問:“又是小佑吧?”

沈飛白将手機放到床邊的矮桌上,說:“她臨時遇到點事,明天回去。”

“什麽事?”

沈心羽一開始并未意識到不妥,但坐在床邊的人目光沉靜地看着她,她尴尬的同時,又有點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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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頭低下:“哥,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确是偏心的。”

沈飛白神色未改,他在思考,或者說是在反省。在沈心羽失聯的期間,他就已深刻地檢讨過,這會兒,他看着她,揚長手臂,像年少時那樣攤開掌心揉按她的後腦。

沈心羽擡頭,他對着她,微乎其微地牽動一下唇角,似安撫,更似保證:“我沒照顧好你,是我的失職。你是我妹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快樂。”

沈心羽輕聲:“哥……”

沈飛白食指豎嘴邊,示意她先別說話。

“過去幾年,我放你自由,讓你過想要的生活。現在我想問你,這種生活你還想再繼續過下去嗎?”

沈心羽迷茫無措:“哥,我……”

“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沈飛白不催促,眼神帶着安慰,“還有不到一學期就要畢業了,以後的路你想怎麽走,我依然尊重你的想法。”

頓了頓,“不過,你要有個心理準備,無論你選擇走哪條路,我都不會再給你全部的自由,某些方面,我會對你有所約束。”

沈心羽眨眨眼,他說約束,她不由就想起正在遭遇的種種。

“你是指感情嗎?”她卑微又脆弱,“我讓你不放心了對嗎?哥……對不起。”

遲到的一聲道歉,伴随她的哽咽,襯得整間病房安靜極了。

沈飛白從來都不是一個擅長哄女孩的人,對周霁佑是,對沈心羽亦是。

他靜默半晌,彎下腰,額頭貼上她的,掌心撫着她腦後的長發。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心羽……”他呼吸忽然可聞,似是有某種不一樣的情緒正在發酵,“爺爺的話不必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錯。”

“哥……”沈心羽啼哭出聲,卻不知自己究竟想表達什麽,連不成句子,“爺爺……爺爺他……”

沈飛白直起身,拿紙巾擦拭她眼角的淚。

“哥……”她抓住他的手。

他沉默迎視。

沈心羽淚眼朦胧地看着他:“你會辭掉北京的工作回來生活嗎?”

“不會。”他堅定的目光近在眼前。

“你準備把家安在北京?”

他沒有透露太多,只是微微颔首:“嗯。”

染着濕意的睫毛輕垂,沈心羽咬了咬唇,再擡眸時,下了決心:“哥,我畢業後也去北京。”

沈飛白眉角微揚,略作思忖:“是依靠家裏,還是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沈心羽癟嘴,“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一直以來很糟糕?”

“不是。”他遞給她一張新紙巾。

沈心羽接過,擦擦鼻子,虔誠注視他,像是在等待救贖。

沈飛白原本無話,被她這樣看着,挑了下眉:“你不過是适應了象牙塔的生活,不想走出來罷了。”

他淡然又平靜,沈心羽仰着脖子,那些不斷叫嚣着的煩惱與憂愁全都在此刻偃旗息鼓。

她驀然發現,她總是一味地責怪哥哥對她不夠好,可實際上,她從未靜下心去了解和探知過他。

第二天天還沒亮,周霁佑就已收拾妥當,趕在其他人起床前下樓出門了。

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懷念和不舍。這個場景,就像回到六年前。

那年盛夏,她也是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只不過那時候還多一個笨重的箱子。當時沒想過還會再回來,眼下更不會去想。

回北京最早的航班也得一小時之後起飛,她坐等在候機廳,直到登機後,她才在機艙裏稍微吃了點,然後就一直閉着眼,睡不着,也一直閉着。

林嬸特地煲了調養湯,沈飛白上午回了趟沈宅,順便洗澡換身衣服。

見到他,詢問了一下沈心羽的身體狀況,看他上樓去了,林嬸忍不住對一旁的老蔡嘀咕:“你說,飛白對霁佑應該沒什麽吧?”

褲子卡在肚子下方總往下掉,老蔡提了提褲腰,納悶地問:“怎麽突然想到這?”

林嬸嘆氣:“我是在擔心啊。霁佑那孩子長成那樣,也怪不得作為叔叔的會動心,這不畢竟沒有血緣關系嘛。我就怕飛白萬一心裏也對她……”

老蔡搖搖頭,說:“別胡思亂想,要真心裏有什麽,除夕那天董事長撮合他們訂婚,霁佑當場不願意,他能一點反應也沒有?”

“可是……”林嬸欲反駁,可又尋不出論據。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瞎擔心也沒用。”老蔡不經意地想起什麽,瞳孔一暗,“何況,飛白的事又豈是我們能插手的。”

樓梯上方傳來沉緩的腳步聲,林嬸在家多年,對此早已有所判斷,她示意老蔡噤聲,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地默默低頭打掃。

沈國安下至最後一層的轉角,踏着樓梯,視野下方瞥見他們的身影,不高不低地指示:“林嬸,你上去看看那丫頭還在不在。假若還在,就給我把她轟出去。”

夫妻雙方對視一眼,林嬸開口:“不用看了老爺,已經走了。”

被沈國安冰涼的雙眼居高臨下地審視,林嬸脊椎僵硬,有些愚鈍,還是老蔡把話茬搶過來,替她做的解釋說明:“沈總早上找人沒找到,問我們有沒有看到她。”

沈國安臉色陡然陰沉,他立定在倒數第三級臺階上,年邁的手掌扣着扶手,寸寸收力,松弛有皺的皮膚繃出薄脆的血管。

未作深思,說了不該說的,老蔡低頭暗暗掌嘴。

一時間,偌大的別墅一樓內,籠罩一層不容忽視的低壓。

“沈楷走幾年了?”沈國安蒼老的聲音忽然問。

老蔡和林嬸皆是一怔,老蔡在心裏數數年頭,識相地不吱聲。

“九八年走的,十二年了。”沈國安沙啞喃喃,渾濁的聲線,恍若粘結血滴,“十二年,呵……十二年……”

他低低地笑着,笑得林嬸渾身僵麻。

“他以為他是什麽東西。”大掌狠狠地拍在扶手上,猝然加重的語氣更令林嬸同老蔡都不設防地一驚。

林嬸茫然,可老蔡卻眼明心亮。

這個“他”指的是沈恪。倘若沈楷還在世,哪還輪得到他……

“飛白人呢,還在醫院?”沈國安沉聲凝向他們夫妻二人。

林嬸禁不住他這陣勢,喉嚨已卡殼;老蔡暗忖着答話:“回來了,人在房裏。”

“叫他來我書房。”剩下的三級臺階他沒再往下走,而是轉身,慢慢又上去了。

老蔡仰頭望他背影。

再運籌帷幄的人物,也終究躲不過一個“老”字。

沈飛白快速洗過澡,擦幹頭發,也沒吹,任由水漬自然蒸發。他開門往外走,打算進沈心羽房間取她想看的兩本書。

門敞開,回身阖上,老蔡剛好上樓,邊向這邊走來邊喊:“飛白。”

他循聲望,老蔡焦慮地吐一口氣:“董事長叫你去書房。”

沈飛白看出他臉上的擔憂:“出事了?”

老蔡隔一層羊毛衫,在肥肚子上撓了撓,游移不定:“飛白,這回……沈總怕是真把董事長惹毛了。”

他沒說因為什麽,沈飛白也沒問。沈飛白行至三樓,來到沈國安的書房。

每回上來,感覺都不好,留下的記憶也不好。

可是沒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就像行走在一個龐大的迷宮裏,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地尋找出路,前方有一扇門,只要打開,他就能立刻出去,但他不能,正是因為不能,他的痛苦才會肆意地擴大。

沈國安背對他坐在窗邊,連續放晴幾天後天氣又一次轉陰,天空灰白蒼茫,悄然醞釀雨勢。

“我準備推你進董事會。”他不含半分猶豫,似是已經過深思熟慮。

沈飛白不語,盡可能平穩地呼吸着。

“我不逼你辭工作,我把北京的分公司交給你,半年內你做出成績來。”沈國安依舊面對窗外,沒有回頭,他的頭發白中摻黑,梳理得利落幹淨,就像他的行事作風一樣。

沈飛白眼底的墨色逐漸加深,他不關心其他,只關心一件事:“您還需要用我多久?”

沈國安終于扭頭,他微眯着眼,目光如劍:“你是在不耐煩?”

“您覺得我應該感激涕零?”沈飛白神情寡淡,“爺爺,您高估我了,我志不在此。”

“不在此,那在哪?”沈國安上下喘氣,啞聲嘶吼。

沈飛白安靜不吭。

沈國安倏然起身,卻有些不穩,身板搖晃,頹然地跌落回去。

沈飛白幾步上前,“爺爺……”

沈國安用力抓着他手臂,胸腔劇烈起伏。

沈飛白下意識摸向褲袋,不在裏面,他洗澡出來沒将手機帶身上。他看向沈國安桌上的座機,擡腳便要過去,可沈國安抓着他臂膀不放。

他上身只着一件黑色套頭衛衣,沈國安每一個指頭的力度都透過略薄的衣料傳遞而來。

“爺爺,我打電話叫梁醫生過來。”

梁醫生是沈家的私人醫生。

沈國安盯緊他的眼,一字一句,慢而沉:“你聽我的只會對你有好處,我不會害你。”

沈飛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睫垂落,一呼一吸間,嗓音低啞晦澀:“您在逼我。”

沈國安心悸氣短,講話斷續:“我老頭子的命……在你手上。”

他吃定了他的心慈人善。

沈飛白眼眶漸紅,他從來沒有這麽恨過。

他定睛看着沈國安,沈國安微張着嘴,不斷地喘氣,可他的眼神、他的左手,卻牢牢地鎖住他。

他腦中劃過周霁佑倔強的面容,耳邊似乎聽見她用極度忍耐的聲音問——還要多久?一年?五年?十年……

他艱澀地閉了閉眼,單手落在抓着自己的胳膊上,聲音喑啞而冷漠:“命是您自己的,不會再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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