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是沈國安,他從別墅後門出來,出現在後庭花園裏。
周霁佑唇上一松,沈恪依然把她手按壓在兩邊,他寸步不離地盯着她,眸光在暗夜下,凸顯幾分詭異。
“你還不起來!”她死死瞪他。
伴随不斷逼近的沉重腳步聲,沈國安比先前更暴怒地呵斥:“混賬東西!”
“起來!”她低着嗓子,頭、手……整個身體都在反抗。
可是沒用,沈恪就像入了定,分毫不動。
腳步越來越近,也許是幻覺,也許不是,餘光裏,一道蒼老的影子在移動。
沈恪忽然綻開嘴角,模糊的面容配上他無絲毫笑意的笑容,詭異的感覺尤甚。
“兩個選擇。一,回我身邊來,我還像當初那樣護你。二,你自己應付。”
他聲音很輕,拂進周霁佑耳朵裏,像一縷陰風。
她冷笑,兩人無聲對峙。
“見不得人是麽,你把誰帶到家裏來了?”沈國安惱怒的聲音更近了。
“你想清楚接下來可能要面對什麽。”沈恪倒希望她怕,可她眼神倔強,透着狠絕。
他看見她毫不猶豫地張開嘴先發制人:“爺爺,您要替我做主。”
她呼喚求救的時候,目光未挪,涼涼地注視他。
已經不能用失望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沈恪的心瞬間空了一個洞,這個洞越陷越深,能聽到久久不息的茫然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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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尚在繼續,腰腹側卻被猛然踹了一腳,這一腳其實并不足以将他掀翻,但他順應着,松開她,倒向一邊。
他手肘撐在身後,臉上流露出寡然無味的涼薄笑容。
沈國安逆光而立,周霁佑自己站起來,措辭已到嘴邊:“爺爺,幸好您——”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
用勁非常之大,火辣辣的痛意席卷,耳朵和腦袋都開始嗡鳴。
“恬不知恥!”沈國安眼睛裏瞪出紅血絲,只不過由于夜的遮擋,他們誰也未能注意,可他冷如冰渣的聲調卻實實在在彰顯出咬牙切齒的味道。
“還真是遺傳了你們周家的好基因,中學時候就在學校裏亂搞男女關系,這麽多年過去,死性不改,又在我們沈家興風作浪,你安的什麽心!”
這一巴掌打懵的不止有周霁佑一個人,還有一咕嚕從地上站起身的沈恪,和不遠處聞聲而來的蔣茹慧、林嬸夫婦。
“我安的什麽心?”周霁佑回過神,頭擡起,冷聲質問,“您不分青紅皂白地往我頭上亂安罪名,您又是安的什麽心?”
她迎着光,神情凜然:“您打歸打罵歸罵,牽扯到基因,說得好像您對周家很了解似的。我倒想問問,你們沈家的基因又好到哪裏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沈國安氣急攻心,大掌再次揚起。
沈恪一個箭步沖上前攔住,“爸,我和她鬧着玩的,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松手!”
沈恪牢牢桎梏他高舉的手臂,不聽命令,嘴唇緊抿。
“你又不長記性了?”沈國安瞋目裂眦,“我叫你松開!”
沈恪垂落在腿邊的另只手一點點握緊,他把沈國安松開了,裹挾風聲的一巴掌狠狠抽在他左臉。
“逆子!”沈國安的身影有些搖晃,手指着周霁佑,氣得發抖,“滾出去,別再讓我看見你!”
說完,又睨向沈恪:“你跟我過來!”
他率先轉身回走,看見蔣茹慧,厭屋及烏地剜她一眼,經過她身邊時,腳步停頓。
“都是你教的好女兒!我不想再看到她糾纏我兒子和孫子中的任何一個人,該怎麽做你自己看着辦吧。”低沉且富含深意的一聲警告。
蔣茹慧微低着頭,面色一白。
與此同時——
“疼嗎?”
沈恪擡手想要撫摸她的臉,周霁佑頭一撇,躲過。
“顧好你自己吧。”她神情漠然。
舌尖在裏面抵着腮幫,稍稍活動了一下,沈恪将手滑進褲兜,事不關己地涼涼一笑:“有什麽大不了,頂多挨頓家法,他拿我怎麽樣不了。”
他垂眸看她,她面無表情,或者說,是麻木。
“謝謝。”她始終垂着眼。
“別謝,誰叫我賤呢,看不得你再挨巴掌。”他故意自損。
她還是沒有反應,甚至一句話都不再說。
沈恪強自深吸一口氣,仰頭望了望天,說:“你要是當年能再忍一忍,陪我熬過來,我們都會和現在不一樣。”
他擡腳走了,周霁佑輕輕掃一眼,瞥見他白色毛衣後面沾染的污漬。
于她而言,一樣的。他和孟一宜訂婚,單這一點,就足以令她死心。
不到一會工夫,整個庭院就只剩下周霁佑和蔣茹慧母女。
蔣茹慧遠遠地望着周霁佑。
周霁佑一步步走近,看清她的眼神,那是從小到大早已習以為常的眼神——怨恨,厭棄,巴不得她能馬上消失。
周霁佑止步于她半米遠的位置,沒有再向前靠近。
“你想說什麽,說吧。”
也許是因為年少時的不美好經歷給她造成的影響太深,就像是到政府部門辦事必須要走滿流程,她剛遭遇完沈國安,眼下面對蔣茹慧,她的心格外寧靜。
但這種短暫的寧靜下所暗藏的洶湧,估計不要多久,就會砰然爆發。
她努力撐着自己,努力撐着。
不去想她把沈國安徹頭徹尾地得罪了,也不去想他叫她滾。
她想沈飛白,想他在醫院裏正在做什麽。
“我就知道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你,你這輩子找我收債來了。”蔣茹慧說出口的每一個字,語氣都很重,“你是不是見不得我好?非要給我制造麻煩你就開心嗎?”
難得有這樣一次,周霁佑不頂嘴,不還擊,安安靜靜地由她教訓。
蔣茹慧看着她在燈光下微微紅腫的臉頰,也難得破天荒地,沒怒極動手。
沉郁地呼吸着,過了會,蔣茹慧說:“你走吧,看看國外有什麽喜歡的城市,別待在國內了。”
周霁佑正在想沈飛白是在陪沈心羽聊天,還是在給她削蘋果,猛然聽見這句話,心底一沉,目光緩緩聚攏。
“我為什麽要到國外去?”她一字一句地問。
蔣茹慧厲聲說:“那你想怎麽辦?有時候我真的看不懂你。你既然肯為飛白回來,幹嘛非要去再招惹沈恪?”
她靜了一靜,恍然大悟,“你不是為了飛白才肯回來,你是為了沈恪。你看出老爺子對沈恪的重視,他只是利用飛白來約束沈恪,不管他表面上有多器重飛白,将來集團還是會由沈恪繼承。你想抱上沈恪這棵真正的大樹,所以老爺子提議你和飛白訂婚,你才會拒絕。”
周霁佑在心裏輕輕默念“母親”這個本該單是看着漢字便能通體溫暖的詞彙,五髒六腑不受控制地倍感寒涼。
從來都是這樣,她其實不必感到難過。
可是,這種感情是特殊的,是無可替代的,是她內心深處無數次想要割舍卻又隐隐渴望的。
她無法阻止不斷作痛的神經,就像她無法阻止萍聚雲散。
她低頭笑了笑:“您讓我出國,多久?一年?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笑聲幽涼,蔣茹慧忍不住蹙眉:“我沒有将你驅逐出境的意思。”
“哦?那您什麽意思?”她輕輕歪着頭,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角。
蔣茹慧略作思忖:“五年。你走五年,五年後你想回來,我不會再管你。”
周霁佑不作回應。
蔣茹慧說:“你不是說找到你奶奶了麽,我記得她好像是在紐約,你不如就去紐約吧,你爸以前老說什麽沒能盡到孝道,你奶奶差不多也一把歲數,你去陪陪她。”
周霁佑依然不作聲。
蔣茹慧看着她:“我會定期給你打錢,生活開銷上你不用擔心。”
風落在頭發上,帶起發絲舞動。周霁佑腳底生寒,冷得無以複加。
“媽。”她輕喊。
蔣茹慧目視她緩慢地擡起頭,庭院近旁的燈光墜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裏,像煙火在一點點地熄滅。
“年前你在北京找到我家來,其實目的并不是想讓我回沈家,對嗎?”
蔣茹慧一僵。
“你說,如果真的愛他,就站在他的角度替他着想,如果沒他也無所謂,早點分了對誰都好。你的重點在後面,你希望我和他分了,別再回沈家,別來給你添堵,對嗎?”
連續兩個“對嗎”,蔣茹慧的反應給出了明晰的答案。
周霁佑也作出她的回答:“我不會再回沈家,但我不會離開北京。生活在哪裏是我的自由,我不會聽你的。”
“行。”蔣茹慧沒勉強,而是提要求,“不過,你不能再和沈恪或者飛白再有任何聯系,你得和他們都斷了。”
周霁佑目露荒謬:“沈老頭的意思?”
蔣茹慧說:“你自己捅的螞蜂窩,現在好了,一個也撈不着。”
周霁佑和她沒什麽好說的,她感到茫然,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不知道要往哪兒飛,不知道持風筝的人能否随風找到她。
積壓多時的暗湧,沖破最後一層強裝寧靜的外殼,開始劇烈翻滾。
她在寒風中抑制不住地輕顫。
“你們沒資格……”她搖了搖頭,眼眶發熱。
蔣茹慧沒聽清,擰眉盯着她:“你是不是又犟上了?”
她又搖了搖頭,依舊幅度極小,不仔細看很容易忽視。
指甲蓋掐着手心,短短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裏,她受到一波又一波的精神刺激,她忍耐着,壓抑着,她把頭擡起來,堅定而有力地表明态度:“你們誰都沒資格。”
***
周霁佑一個人回到二樓的房間。
她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腦子很空,四肢乏力,需要倚靠背後的門板才能支撐。
她低頭打開包,取出手機,按下開機鍵。
撥出那個熟悉的號碼,她把聽筒靠近耳邊。
嘟一聲,又嘟一聲,接通了。
“喂。”輕而低柔的一聲。
“喂,你在做什麽?”她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木地板,嗓音淡淡,聽起來平淡無奇。
“在削蘋果,不過現在出來了。”沈飛白在那邊,走出病房,輕輕阖上門。
猜對了。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觸,奇妙到,眼底又一次襲上一層水意,可嘴角卻不自覺地咧了咧。
“哦。”她語氣依然很随意,“吃過晚飯了嗎?”
“吃了。你呢?”
“嗯,也吃了。”實際上,并沒有。
“打你電話,一直關機。”
“嗯,沒電了。”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誰也不提下午她和沈心羽的溝通情況。仿佛問題得到解決,連回憶的必要都不再有。
但沈飛白遲疑一秒,還是說了句:“我以為你會找我算賬。”
周霁佑順着房門慢慢蹲下,“賬太多了,一筆筆來,不急。”
他忽然不說話,默了足有五秒。
“今晚不回去。”
周霁佑:“嗯。”
又沉默了一下:“想你了,怎麽辦是好。”拿自己有點兒沒辦法的語調。
周霁佑抱膝,直接坐到地板上。
一顆晶瑩的淚珠不堪重負地滑落,她抿着唇,倏地喊:“沈飛白。”
“嗯?”婉轉低昂。
她想象他坐在走廊裏凝神細聽的樣子。
“小問題沒了,大問題什麽時候才能解決好?”
他未出聲。
“嗯?”她狀似無意,“還要多久?一年?五年?十年?”
“小佑……”他難言,“總會到那個時候。”
可不可以不用等,可不可以不顧一切地跟我走……
眼淚終于還是連成串,她咬着拳頭,緊緊咬着,可身體忍不住地發顫。
他們沒資格,誰都沒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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