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蔣茹慧第二次出現在周霁佑北京的家,景喬不在,保姆開的門。

周霁佑厭煩老是待床上,可她又沒什麽可以做的,蔣茹慧進屋時,她正坐在沙發看電視。

電視裏剛好在播放一部打着都市愛情名號的家庭倫理劇,女主角的惡婆婆歇斯底裏地對之吼罵,令她在看到蔣茹慧的一剎那,生出幾分應景的荒唐之感。

蔣茹慧的臉色很難看,她的出現,給這間原本多雲的屋子籠罩上一層厚重的陰霾。

“你以為不接我電話就能逃避問題嗎?”她板着臉,站在茶幾外,一副嚴母耳提面命的樣子,“飛白已經順利進入董事會,沈恪和老爺子撕破臉,揚言不會再回來,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麽蠢事。”

“我告訴你,你之前不珍惜機會,現在上趕子纏上他也沒用,老爺子那一關你不可能再過得去。”

“醒醒吧,別跟個牛犢子似的給我犯沖。”

她一口氣不帶停,電視機裏的吵鬧與她的訓斥融成一片,嗡嗡嗡地戳破周霁佑的耳膜。

如果此刻真能忽然間失聰,世界就能從此安靜了。

保姆阿姨在衛生間門口拖地,時不時偷偷探頭張望。

蔣茹慧打開包,扔下一張卡,“離開他,這裏有三百萬,你拿着用。”

周霁佑垂眸看着茶幾角落裏的那張卡,肩膀顫動,毫無笑意地低笑一聲。

當年獨自北上求學時,她都沒管她死活,如今因為沈飛白,倒是舍得大方了。

她是沾了沈飛白的光嗎?

可笑。

摸到腿邊的遙控器,關了電視,周霁佑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為什麽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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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茹慧聞言,不易察覺地一怔:“什麽五年。”

“您明明聽懂了。”

她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神,逼得蔣茹慧無法直視。蔣茹慧說:“你如果願意離開十年或者更多,當然也可以。”

周霁佑笑得散漫,渾若不經意般:“您不肯說實話,這事兒可就沒得談了。”

蔣茹慧看到她笑意背後的冷然,面上生怒:“你還是這麽自以為是,事情再拖下去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我不拖下去,對你有好處對嗎?”她微微挑眉,唇角始終勾着笑。

蔣茹慧從未見過這樣的周霁佑,年少時的她桀骜不馴,每一處表情都滿溢着挑釁,後來脾氣稍稍收斂,至少也還能看見過去的影子,可現在,她好像全然放開了,無畏無懼,無欲無求。

她看她半晌,斂了笑:“你想從沈家獲得什麽是你的事,我和沈飛白如何是我的事,我們誰也管不了誰。”

蔣茹慧:“我是你媽!”

“如果我想和你斷絕母女關系呢。”周霁佑清澈的眼底不含一絲感情。

“你說什麽?”蔣茹慧不敢置信,環抱在胸前的手臂打開,垂落而下。

周霁佑安然不動地坐于沙發,一字一句:“我要和你斷絕母女關系。”

蔣茹慧只覺荒誕:“你想好了?”

“沒看見你之前沒想過,看見你之後想好了。”

蔣茹慧看着她清冷會客的樣子,輕點頭嗤笑:“你行,你能耐……”

情緒漸起,她忽然惡狠狠盯住她,咒怨地擡起食指,“我是短了你吃,還是短了你喝,你折磨了我這麽多年,接二連三地給我捅婁子,現在反倒是你要和我斷絕關系,我就算養條狗也比你有良心!”

【小佑,你沒有良心。】

沈恪早前的指責恍然間闖入耳朵。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沒有對不起他們,她只是很努力地擺脫困境,不願被煩心的人和事所負累。

他們一個個都說她沒有良心,都站在道德上譴責她,憑什麽……

她不再奢求母愛,她死心了,有錯嗎?

她想斷絕母女關系,從此再不必受她傷害,有錯嗎?

她不求人人愛她,只求還她一個清明簡然的世界,有錯嗎?

……

身上的傷總有愈合的時候,再與沈家牽扯下去,心裏的裂痕永無修複之日。

她微微垂下頭,用力咬緊牙關,後面的話用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氣力才得以從艱澀的喉嚨裏擠出。

“如果我說,只要你同意我們彼此之間再無瓜葛,我就離開五年呢。”

蔣茹慧被震住,或者準确點,她尚未能從她開出的條件裏回過味。

“你真願意離開,不再和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保有聯系?”她對她不能全然信任。

剛剛的斥責就像一場幻聽的夢,夢被現實敲醒,周霁佑更深地陷入泥沼,而眼前的人卻似乎忘記了之前那個勃然變色、像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一樣低吼咆哮的人是誰。

周霁佑四肢僵硬,支撐身體的能量源源不斷地往外散,通過皮膚,透過毛孔,像在起疹,疼得發麻。

嘴唇的顏色慘白,她低着頭,将後背更深地靠進沙發,以防挺直的腰杆随時倒下。

“我知道法律不承認斷絕親生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協議解除無效,我們簡單點,擊個掌,誰也別反悔。”

嗓音輕緩,好像沒用多少力氣,實則用光了所有力氣。

她将沈飛白從自己的世界推了出去。

五年……五年的時光可以改變很多。

滄海桑田,流光催人,她和自己打了一個賭,無論輸贏,她都認。

***

很慶幸,研究生畢業論文和作品都已上交完畢,否則,以她目前的狀态根本無心應對。

可是又很遺憾,已經錯過申請博士生留學的時間,她不知離開北京能去哪裏,也沒有其他任何詳細的打算。

沈飛白是在蔣茹慧離開後的第二天回來的,她身上的傷口未愈合,瞞不住。她也沒準備再撒謊,簡單将情況說了。

統共不過三兩句,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裏,沈飛白沉默着,看着她手臂上大片的硬痂,神情冷峻。

其實在這之前,有很多次她都已經注意到,他身上開始流露出一股清冷的味道。

以前他不說話的時候,悶悶的,哪怕情緒不對,氣質也是溫和的;可如今,他漆黑的眼底時常籠罩一層薄霧,微微的濕氣,透着幾分初冬清晨的寂冷。

此刻,這份冷意尤甚。

“已經起訴了,雖然鑒定只構成輕微傷,但律師說,這屬于犯罪未遂,就算依法減輕處罰,也能讓他到號裏蹲幾年。”她語氣無礙,“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很好。”

我很好……

“好什麽。”

“……”他聲音壓得很低,可周霁佑聽見了。

好什麽……她是真的很不好,不好到,聽見他壓抑着吐出這麽一句,胸腔都立刻癟下去。

“你該告訴我。”音調些微地加重,沈飛白面容沉肅,“五天,整整五天,只要你在電話裏告訴我,我立刻就會趕回來。”

他并非發火,可他一張口就變了聲。

過去的五天,他過得也并不好,每天都處在一個精神緊繃的狀态。他牽挂着她,無時無刻。答應再不會對她有所隐瞞,可他卻食言了。

越來越重的壓力,在他未能妥善處理之前,毫無回旋餘地地,啃噬着他的神經。

而這場意外,他将她一個人留在北京後發生的這場意外事故,無疑加劇了他心裏的愧疚與自責。

很怕,怕失去她,無論知不知情都怕。

“我不告訴你就是不想你急急忙忙趕回來。”周霁佑看着他,“我沒事,真的。”

沈飛白盡力平緩着呼吸,他抱住她,将她扣在他與沙發之間,手壓在她腦後,把她下巴抵在自己肩膀。

他不說話,他周身散發一股低潮。

周霁佑覺得她是懂他的,正因為越來越懂他,這段日子以來,她從未質問過他,也從未逼迫過他。

她不想說的,可是她又不想拖延。

既然前方注定布滿荊棘,何不走得快一點;越快,越接近盡頭。

她緩緩啓唇:“沈飛白……”

他聽着,未吱聲。

“我們……暫時分開吧。”她說得很慢,聲音很輕,中間甚至略微停頓兩秒。

摟抱住她的身體驀然繃緊,還是沒有說話,但是他慢慢放開她,黑沉沉的眼睛近在咫尺。

陽臺的玻璃門外夜色正濃,她瑩白的臉頰清晰映照在客廳吊燈的光柱下,眼神無波:“我們暫時分開,你把你這邊的事處理好。”

沈飛白嘴唇微開,好半天沒發出聲。

兩人彼此對望,半晌,他終于找回聲音:“你都知道了。”并非疑問。

他周身的低潮氣息益發濃郁,周霁佑知道這很殘忍,她無法控制那種恍若天崩地裂的眩暈感,她眼眶漸濕,根本忍不住。

“沈飛白……”她聲音輕顫,“我們暫時先分開,好麽……”

“不好。”很堅決,目光深沉,帶着一絲請求,“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解決好。”

“多久……”眼淚蓄滿,因裝載不下而滑落,“沈恪與沈老頭鬧翻了不是麽,他只會更加器重你,不會輕易放你走。”

“別哭。”指腹輕抹她臉上的淚,沈飛白靠近她,額頭相抵,睫羽垂落,嗓音沉得微啞,卻又像在發誓,“我會解決,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需要多久,半年夠不夠?”

他不吭。

“一年?五年?十年?”她兩個字兩個字嘶啞地問。

他無法給她一個明确的答案,喉嚨幹澀,窒息得喘不過氣。

擔心的事終究還是來了。

他瞬間遠離她,起身就走。

“我拿衣服洗澡。”完全是一副避而不聽的姿态。

“沈飛白……”

沉默的背影微頓,僅一瞬,恍若未聞,徑直跨入卧室。

之後的每一天,但凡她談及此話題,他都是這樣,不合作、不妥協。

他們陷入一個怪圈,他在圈裏,她在圈外,她的手被他拖着,她不想松開,他也不想松開。

法院開庭受理了她的這起案件,法官審理後認為,被告人李興凱主觀上明知駕車撞人足以致命,客觀上仍不計後果地實施這一行為,侵犯了他人的生命權利,故,他辯解無殺人故意的理由不能成立。

犯罪未得逞,系犯罪未遂,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和第二十三條規定,李興凱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一審宣判後,李興凱及其家人不服,提出上訴。

法院最終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周霁佑聽說後,并未有任何感觸。畢業前夕,她拒絕導師梁賢安的工作邀約,卻又通過他的關系取得一個赴美學習的機會。

美國風景繪畫大師在哥倫比亞大學開堂授課,梁賢安與其私交甚篤,知曉她打算出國,于是便推薦她前去旁聽。

很突然,就像在冥冥中往外推了她一把。

臨行前,她先去了一趟雷安家。她沒有說只是短暫地學習一段時間,而是說之前就已申請好美國的學校,去那裏讀博。

油畫系博士生……

雷安和楊芸默不作聲地對視一眼,他們一直都覺得她的追求和旁人不太一樣。

雷諾可一聽周霁佑要出國,抱着她不撒手,嘴裏直喊:“我不讓你走,不讓你走……”

周霁佑在她頭上拍了拍,說:“你如果想我呢,可以視頻找我。”

雷諾可腦袋蹭在她胸前,前言不搭後語:“我才不會想你,就不讓你走。”

雷安和楊芸心裏也不舍,畢竟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雷諾可鬧的時候,他們在一旁一語不發。

周霁佑低頭在雷諾可耳邊低聲說:“你和我視頻通話,雷叔和芸姨一定會同意,這樣,你不就多了很多偷偷玩電腦的機會。”

雷諾可心中一動,擡頭與她對視,純淨的眸子眨呀眨。

周霁佑有點好笑,可卻笑不出來。

她将房産證等一系列用不着的證件都交給雷安保管,雷安說:“你這忽然一走,你和小白不就得分開了。”

周霁佑微一咬牙:“雷叔,如果哪天沈飛白搬出去了,您就幫我把房子賣了吧。”

“賣?”楊芸疑惑不解。

周霁佑垂頭:“嗯,賣了吧。”

她不作解釋,雷安和楊芸交換眼神,楊芸不放心地問:“小佑,是不是他不高興你出國,你們鬧矛盾了?”

周霁佑搖頭,笑了笑:“沒有,我們挺好的。”

走之前的最後一晚,她在央視樓下等沈飛白下班,張琪比他先出現,看見她,着實驚訝一番,愣了一愣才拾步走過來。

“在等沈主播?”兩年的社會歷練,令她褪去初相識時的青澀,性格依然活潑,但眼神裏的直來直往已有所收斂。

周霁佑微一颔首,算作打了招呼:“嗯,你有沒有看到他?”

張琪嘴巴張了張,正要說話,見她目光似是越過自己肩膀望向後方的某一處,下意識回頭。

果然,是沈主播出來了。

張琪眼裏的沈飛白和過去印象中的那個人不太一樣,明明還是那張清隽謙和的面龐,可眼神變了,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

前段時間聽組裏私下讨論,有人說,以前誰的玩笑都得掂量着開,唯獨沈主播可以随意開,現在誰的玩笑都不能胡亂開,沈主播的玩笑更是需要掂量着開。不是指他開始較真開始生氣了,而是,沒有人能再看出他的情緒變化,他越來越給人一種深沉莫測的感覺。

有人說,這是因為名氣上來,浮躁了,傲慢了。

立馬又有人反駁,他依然謙遜有禮,依然和氣親善,只是不說話的時候會顯出幾分清冷而已。

張琪默默表示認同。

她覺得,沈主播不僅越發清冷,而且也越發清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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