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周霁佑帶沈飛白去的周啓揚的連鎖餐廳。
之前作為原告,沈飛白陪同左右,她簡單為他們引見過。兩人互相點頭致意,簡短交談中,主要還是沈飛白在表示感謝。周啓揚笑容平淡但不失禮數,眼神裏帶有探究。
她不是領他來再次見他的,就只是過來吃個飯,他家的菜色一向不錯。
沈飛白不能吃海鮮,魚蝦都沒法點,兩個人晚上也吃不了太多,她快速掃一遍菜單,向候在一旁的侍應生報了一葷兩素,外加一道餐後甜品。
周霁佑胃口不大,用餐不到一刻鐘就放下筷子,手臂支着,輕輕歪頭,盯他看。
夜幕降臨,餐廳內的燈光氤氲流轉,在環境較暗的地方看別人總是好看的,何況,他又的确屬于養眼型。
生活最會開玩笑,她還沒好好看夠他。
沈飛白沉默吃着菜,眼角上方,她淡淡的目光一刻不離。
擱平時,他會擡眸與她對視,哪怕不言不語,眼神裏也會藏有疑問:怎麽不吃?有話想和我說?
可現在,不看,不問,或者說,是不敢看,不敢問。
他刻意逃避。
她一直看着他,他就一直在吃,嘴裏根本沒味道,吃什麽都味同嚼蠟,可他就是努力做出吃得很香很認真的樣子,不看她,始終不看她,怕傳遞一個眼神之後,她就會忽然開腔。
可,開啓話題并不是一定需要一個眼神抑或一句詢問,她想說,随時都可以。
于是,他的心就這麽懸在半空,神經繃成直線。
從那天之後,他們在一起獨處時,他始終是這副狀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沈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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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出情緒的一聲輕喚,他手拿筷子,修長的指尖倏地一緊,沒有擡頭,低低地:“嗯。”
周霁佑笑意悠長:“你很餓麽,還是說,這裏的菜特別合你胃口?”
他一頓,稍微有點心安,黑眸微揚,唇角勾一抹弧度,回應:“味道确實不錯。”
周霁佑看着他平平靜靜的神色,覺得,他還不如不笑,這樣強撐着,不累麽。
心頭酸脹,他垂眸繼續吃菜,她抿唇,靜默片刻,用輕松愉悅的口氣說:“那你就向同事推薦一下,替我哥打打廣告。”
“你不知道。”他往碗裏夾進一塊牛腩,換好表情後擡眸,“倒是經常有同事向我推薦。”
漆黑明亮的一雙眼眸,澄明又溫暖,是他在她心裏漸漸積澱下的最終印象。
周霁佑忽然間就像被世外高人點了穴,渾身都定住了。
假若可以重來,假若回到兩年前的初夏……
【給我一個機會。】
【我不想再等。】
【你什麽時候能需要我一下。】
我給你機會。
我不會讓你等。
我随時随地都需要你。
情緒在一瞬間瀕臨失控,她快速眨了下眼,低垂眼睑,笑了笑:“是麽。”
結賬後出來,時間還很充足,在路邊招手打車,司機問去哪,周霁佑不做思忖,直接說:“去中央電視塔。”
沈飛白側目望她,她抿嘴一笑:“我想看看北京。”
昏暗的車廂後座,她白皙的面容被模糊了膚色,她的笑容看上去平平常常無所異樣,可沈飛白卻突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緩慢地轉過頭,望向窗外。
霓虹閃爍,車窗玻璃上光影浮動,他緊抿唇,寂靜的眼眸晦暗不明,空落的胸腔裏寒風肆虐。
他什麽也說不出口,某些畫面、某些言語,都似命中注定般殘酷地擺在眼前,他沒辦法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窗戶上隐約映入他的影子,他與裏面的自己對視。
紅燈,車停下。
安靜的車廂內,他一下一下沉緩地呼吸。
再逃避一次,既然已經預見中央電視塔去不得,就再逃避一次……
心髒猛烈地撞擊,他偏頭,視線越過駕駛座之間,望向車內鏡中司機目視前方的眼睛。
“師傅,不去中央電視塔,去麗都花園。”
“不,目的地不變。”周霁佑态度一瞬間強硬。
司機操一口保定話,車內鏡中的眼珠朝斜上角瞟了瞟:“你們沒商量好啊?快點兒商量,一會兒綠燈該亮了。”
周霁佑脖子都沒動,幹脆利落地說:“去中央電視塔,師傅,聽我的。”
沈飛白半個字都沒争,他有些脫力地靠着椅背,一顆心仿若飄蕩在冰冷的海水裏。
她方才的言行舉止說明了一切。之前的晚餐,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閉上眼,脖頸後仰,胸口沉悶,嗡嗡地疼;一開口,喉嚨裏似有砂礫在研磨:“在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是麽。”
司機眉毛一抖,悄無聲息地掃了眼車內的後視鏡。
周霁佑輕縮腮幫,在裏面咬着。
車裏太暗了,若不是路邊流動的光影透過車窗倒映在他小半部分臉上,他就像擺在座椅裏的一件雕塑,一動不動,看不到靈魂。
“不是……”她別過頭,聽見自己的聲音,“你沒聽過一個詞叫‘未完待續’麽。”
中央電視塔225米的電視大廳裏,搭建有一個播報新聞的演播室,白色的主播臺,前方印tv标識,下排寫五個大字:中央電視臺。
背景布、攝像機……場景布置得有模有樣。
付錢後可以拍照,周霁佑拉沈飛白過去,工作人員愣了一下,盯着沈飛白看了又看。
兩人分居于主播臺的一左一右,合照留念。
第一張拍出來不滿意,周霁佑拳頭落在他胸口,“不是叫你笑一笑麽。”
沈飛白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撇開眼,掏錢再來一張。
拉他回去,借着主播臺的遮擋,她腳伸過去碰他。
沈飛白腳下感應,他嘗試牽動一下嘴角,太僵,不用看都知道一定很醜。快門按下的那一刻,他依然沒能笑出來。
周霁佑拿到照片,低頭看了看,沒再說什麽。
一路無言,到達觀景臺,她立在鐵栅欄後俯瞰萬家燈火。
她試圖尋找麗都花園的方位,房屋建築密集成林,星星點點的燈光彙聚成河,她根本無法窺見。
北京……
猶記得他說:【等機會,有個家。】
她不說話,沈飛白比她還要沉默。他就像一棵根部已經嚴重腐爛的松樹,腰杆依舊挺拔。
“一定要這樣麽……”周霁佑在呼呼的風聲中捕捉到他低哀的聲線。
風吹着她的發,撫着她熱燙的眼眶,她深吸氣,揚起嘴角:“沈飛白。”
沈飛白偏頭,夜幕下,看見她紅着眼,笑容柔美,似天邊皎月。
“五年後給我一個真正的家,好嗎?”
五年後……
他一瞬不眨地凝視她:“現在就能給。”
“不。”周霁佑輕輕搖頭,“你知道現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知道,可是他不明白。他的心以不可挽回的速度不斷下沉:“為什麽是五年?”
周霁佑沒法給他答案,她維持笑容,開玩笑似的反問:“那你想讓我等多久,十年嗎?”
一瞬間,沈飛白只覺呼吸困難,他還是那句話:“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解決好。”
周霁佑說:“我給了啊,五年。”
空氣凝滞,縱使周遭還有其他游客,兩人之間卻只剩一片死寂。
沈飛白眼睑低斂,胸膛陣陣起伏。他率先邁開腳步,轉身,“不早了,我們回去。”
每一次都是她負氣離開,他握她手腕挽留;而這一次,角色調換,她抓住他,他腕骨處凸起的尺骨莖突,戳在她掌心虎口。
“我……”周霁佑嗓子發堵,“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感覺到他手臂的肌肉一下緊繃,似是握住了拳頭。
他轉頭,眼睛黯淡無光:“……走去哪裏?”
旁邊有人在看他們。
周霁佑無力地松開他,垂眼,忽然不敢看他。
“我收到了哥大的offer……去讀博。”
時間是如此難捱,他一句話不說,但他籠罩在她頭頂的目光卻彙聚千言。
她一咬牙,擡頭迎視:“我們暫時分開五年,我相信你能解決好,你會等我的對嗎?”
“準備了多久?”他不答反問,聲音低沉不明。
她微微張口,答不出。
申請留學需長期準備,他一定誤會她預謀已久。可她不能說實話,沒有再比出國留學更好的理由。
她久不言語,他第二個問題随即砸來:“暫時分開的意思是,五年內都不會回來?”
他的聲音啞了,很輕很輕,在露天觀景臺不間斷呼嘯的風聲中,幾不可聞。
周霁佑微仰頭看他,心痛得無以複加;眼睛瞥向別處,強忍着淚,頭顱一點:“嗯。”
到底是誰在折磨誰?
她內心的憤怒與悲鳴在這一瞬間激烈地翻滾奔騰。
她沖到那個名叫“吼得駐”的鑄銅喇叭前,大聲呼喊:“我想要一個好結局——!”
她用盡氣力,吼聲經喇叭傳播,飄蕩空中。
一旁的屏幕上,實時顯示出一個驚人的分貝值。
這是一個表達心願的巨大喇叭,金子一樣的色澤,炮筒一樣的長度。
長久以來,無數人的願望被吸納進它的身體,響徹天空。
誰能實現,誰會落空……
誰來告訴她,他們能否擁有一個好結局……
隔着其他陳列品,隔着被聲音吸引的游客,沈飛白眼底血絲彌漫。
回程的路上氣壓低迷,司機後頸發涼,時不時盯向後視鏡。
一前一後,行至電梯,抵達樓層,回家。
開門進屋的一剎那,燈光點亮,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還是不明白……”周霁佑走到前面,忽聞身後一聲低喃。
她轉身,望進沈飛白暗沉的眸色。
“為什麽一定要分開……”
“為什麽不回來……”
他接受不了,就像當初無法接受讓她一個人來北京,此時此刻,這種感覺比那時更為強烈。
兩廂心境早已不同,彼時是不甘心,眼下是不允許、不認同。
“你就當——”周霁佑努力措辭,“就當我和他們學,也逼迫你做選擇。”
頓了頓,她問:“你會為了我盡早做出取舍的,對嗎?”
“不對……”
他亂糟糟地想了一路,忍了一路,不知該如何留住她。他問了想問的,但他想聽的,絕不是這樣一個答案。
“你不逼迫我做選擇,我也會為你做出取舍,這不矛盾。”
“沈飛白,你怎麽還不明白……”周霁佑嘴巴微張,一口氣吸進去,堵在胸肺,長達數秒才緩慢地吐納而出,“我累了,你就當行行好,放我出去透透氣。”
他朝她一步步走近。
“五年,你會一直等我?”
“會。”她很堅定。
到她跟前,立定。沉黑的眸鎖住她:“我不會。”
周霁佑說:“你也會。”同樣堅定。
沈飛白笑了,無聲的、憂傷的、如薄霧般迷蒙的笑容:“是你舍棄我不顧,我為什麽要等你。”
這一刻的他之于周霁佑而言無疑是非常陌生的,那股從他骨子裏散發的涼薄冷意似乎淡淡地蔓延至空氣中。
“不為什麽,反正我知道你會。”她撐住自己,眼神執着。
他脖頸彎下,湊近她:“人總會變。”
指甲掐肉,她一眨不眨地瞪他:“你不會。”
四目相對,彼此呼吸缭繞,兩個人的眼眶都開始泛紅。
沈飛白說:“你知道五年有多長麽。”
“我知道。”周霁佑聲線在顫。
沈飛白因她這句回答而雙手抓住她肩膀。
“知道你還要分開。”
淚水席卷,她肩膀塌下,低吼:“沈飛白——!”
“我等着你給我一個家,我等着你……”
嘴唇覆蓋而下,相貼的縫隙裏,沈飛白仍在做着最後挽留:“我不會等你。”
“你會……”
顫抖的尾音被他吞進嘴裏,他吻得很兇、很用力,像是把所有的感情都悉數不漏地傾注在這個纏綿悱恻的吻裏。
他抵着她靠到牆壁,解她藍色tee的紐扣,兩手一掀,脫掉,後面一解,也脫掉。
進屋時沒來得及換鞋,各自踢掉各自的,抱在一起,難解難分。
他脫她的,她也脫他的,完上,再完下。
周霁佑穿的是白色的條紋短褲,沒有腰帶,比他的率先滑落至膝蓋。
她兩腳并用,一蹬一踩,将兩條細白的長腿解放出來。
與此同時,她扯下他的拉鏈,雙手揪住褲腰邊沿往下一拉,也順利進攻成功。
他手托她臀,往上一收,她兩條腿挂他腰間,被他提抱着往屋裏帶。
胸口緊貼,一個發燙,一個微涼,如水遇火。
她摟抱他的脖子,低頭與他纏吻不休。
他們像兩個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驕陽似火,腳下煉鐵,空氣稀薄而悶熱,嚴峻環境下的考驗深深翻攪着他們的內心。行至中途,後退抑或前進,都沒有十足的體力和精神全身而退。
從客廳到卧室,沒有沿路點燈。
黑暗的刺激下,所有的感官都被無限放大。
沈飛白托着她,一只膝頭跪在床尾,身體前傾,将她放倒,然後慢慢壓到她身上。
暗夜下,光滑柔軟的皮膚白得發亮。
吻着,揉着,感覺到彼此的情。動。
一次不夠,又來第二次,周霁佑軟成一灘泥,剛開始還是主動配合,之後就全然**控。
身上黏膩膩、汗津津,熱浪湧來又平息,她趴在床頭,疲累地喘息,恍惚中憶起他們沒有做安全措施。
他從背後擁着她,汗濕的臉埋在她同樣汗濕的頸窩處,*的觸感,掩飾了他潸然而下的兩行熱淚。
她不會知道,永遠也不會。
第二天,沈飛白照常上班。他們之間最後的交流,停留在接吻前的那一刻。
【我不會等你。】
【你會。】
真像一個魔咒。
無法挽留,也無法接受,他一上午狀态不佳。
和同事調換播音時間,開完會,他在洗手間掬起一捧涼水撲到臉上。靜立許久,他終于還是掏手機,發送出一條短信。
【幾點的航班?】
回複得很快,不到一分鐘就發來:【下午四點,你來送我嗎】
他沉重地垂下頭,閉上眼。他做不到眼睜睜目送她離開。
周霁佑在收拾行李,她一次次望向扔在床上的手機,沒有動靜,他不回短信,也不打電話。
她心情煩亂,從昨晚開始就有些摸不準他的态度。
當初選擇和他試試,她和自己打賭,贏了。
如今選擇和他分開,她又一次和自己打賭……
盡管輸贏她都認,可她知道,她輸不起。
下午錄制《今日聚焦》新一期節目時,邀請的評論嘉賓中,其中一位赫然是電視理論家童安遠。
上回的網絡輿論事件,多虧他那篇名為《論沈飛白的表演性主持》的博文轉變輿論浪潮。錄節目之前,沈飛白作為主播和兩位嘉賓相互認識并溝通節目內容時,順便向童安遠表達感謝。
童安遠眉梢微挑,略感詫異:“你不知道?”見他表情略帶茫然,童安遠微笑擺手,“這功勞我可不敢當,文章不是我寫的。”
碰巧雷安也在場,雷安看了眼沈飛白,問:“可是首發不是在您的博客麽。”
童安遠又笑:“在我博客就表示一定是我寫的?”
包括另一名嘉賓在內的所有人都略感糊塗,雷安說:“不是您,那會是誰?”
童安遠看向沈飛白:“周霁佑,你應該認識吧?”
沈飛白驀地屏住呼吸。
雷安微訝地挑了挑眉,恍然明白過來,心中一陣感嘆。
其餘人皆在猜想“周霁佑”是何許人物,童安遠在一旁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小周是我女兒的美術老師,我女兒高考那年的藝術分能名列前三,全靠她高中三年指導有方。她找我幫這個忙,我當然義不容辭了。”
沈飛白的心忽然間靜谧無聲。
時至今日,他仍能想起那句過高的評價。
【傳遞社會信息,承載人民願望,他是我心裏的小白鴿。】
小白鴿……
猛然抓住一個點,就很容易聯想到另一個點,兩點之間連成一條線。
她購買的那兩只馬克杯,上面的圖案過于卡通,他從未想過它們有何含義。他以為的白色的小鳥,其實是白鴿;他以為的嫩綠樹枝,其實是橄榄枝。
忽然打通不一樣的思緒,他的心也随之敞亮。
“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間。”
他起身,走出去,手機拿至手上。
三點三十五,號碼撥出去,他的手輕微地顫抖。
“喂。”聲音四平八穩。
沈飛白:“是我。”
“嗯。”
“你在哪?”明知故問,他已經聽到機場的廣播。
周霁佑沒有回答,她說:“沈飛白。”
他不作聲,他的另一只手緊緊握着落地窗前的金屬欄杆。
“我沒告訴其他人我是今天走。”她頓了下,“除了你。”
那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猛地又席卷而來,沈飛白低着頭,指關節因為過于用力而泛白。
她希望他去送她,希望他們有最後獨處的機會。
“我到紐約後就不會再用這個手機了。”
她不疾不徐地說給他聽,想到什麽說什麽。
“你別來找我,也別聯系我,我們都給彼此五年時間。”
“如果……如果你累了,不想再左右為難,你也不用告訴我。因為我并不想知道。”
他不置一詞,她最後問:“你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他喉嚨發澀,默了默,他說:“我會等你。”輕輕地呼吸,又低聲重複一遍,如同永不落幕的誓言,“小佑,我會等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嗯……”周霁佑坐在候機廳,擔心洩露情緒一直捂着嘴,緩和幾秒,她含淚笑着說,“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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