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2)
剛她又給我發短信,說是爺爺教她那麽說的,他們已經到北京了,來和你一起過年……”
話才剛講到這兒,門鈴乍響。
周霁佑愣了一愣,走出餐廳。
她向玄關走,經過客廳時,卻被沈飛白一把拉住。
門鈴仍在繼續,周霁佑奇怪:“大過年的誰會到我們家來。”
沈飛白說:“我去。”
他把手機重新舉到耳邊,走到門後。
通過貓眼,放大一張肥大的臉,分明是老蔡。
沈心羽還在那邊“喂喂”:“哥,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他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沈飛白低聲打斷她:“他們已經到了。”
“……”沈心羽驀然止住聲音。
看到他遲遲不開門,周霁佑覺察出不對勁。她行至他身後,用嘴型問:“誰?”
沈飛白手握在門把手上,背對着她,“我爸媽他們。”
這時,門外響起林嬸的聲音:“會不會找錯了,不是這家吧。”
如果單單只是林嬸夫婦,他為什麽會猶豫?
如果不止有林嬸夫婦,他又為什麽會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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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太短,她無法快速理清思緒。但直覺告訴她,一定哪裏存在問題。
門鈴遲遲不休止,蘇菲也從餐廳走出來,站在他們兩米遠的位置,放開嗓門問;“為什麽不開門?”
兩人都回頭看她。
門鈴停止叫嚷,想必他們聽見了。
沈飛白輕蹙眉,将門把手拉下。
厚重的防盜門向外敞開,門外三人,門內三人。
沈國安拄一只紫檀木雕刻的龍頭拐杖,威嚴肅立在林嬸和老蔡身後,怒哼一聲。
他老而渾濁的眼剜向周霁佑,走到前面。
沈飛白像一座屹立的山峰擋在門口,沈國安手杖敲擊地板,“混賬,你還不讓我進了?”
沈飛白沒有動,他看着眼前行将枯朽的老人,頭發花白,皺紋滿布,可眼神卻依舊透着狠厲。
他立在周霁佑身前,面無表情:“爺爺,過年要有過年的氣氛,您到別人家裏來,脾氣是否該收斂點。”
沈國安當即臉色變得格外難看:“你是誰?你是我從大山裏撿回來的!為了一個女人,你就這麽對待你的恩人!”
一番話令在場衆人全都心裏一沉。
別說周霁佑和蘇菲聽不慣,就連林嬸夫婦都覺得刺耳尖銳。
周霁佑這些年磨砺下來,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脾氣,可此情此景,卻讓她眼底驟然冰寒。
“爺爺。”沈飛白卻似沒什麽情緒,還是剛剛那副不溫不火的神情,“您是來過年,還是來找茬?”
周霁佑微微愕然。他對沈國安的态度是她以前未見過的。
最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沈國安忽然變得有些古怪,蒼老的臉糾結着,最後別扭地呵斥一聲:“你就是這麽跟我說話的?”
他樣子兇,但卻像只紙老虎,裝腔作勢,內裏是虛的。
周霁佑越過沈飛白的肩膀看着他,有些驚異,又看林嬸夫婦好像見慣不驚,甚至還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對她微笑,她眨了下眼,恍然間意識到什麽。
沈飛白的眼神不退不讓:“您什麽态度,我就什麽态度。”
沈國安氣得握緊手杖,松弛的手背筋絡暴起。
沈飛白在前,周霁佑在後,最後邊相隔兩米遠處站着蘇菲。
身影遮擋,留給蘇菲一個不可視空間,她凝眉審度,邁步上前。
“Rita……”
周霁佑扭身回頭,她一動,沈國安的視野範圍随之擴大,他看見蘇菲,蘇菲也看見他。
兩人漸漸眯起眼,同時一震。
沈國安率先發出質詢:“是你。”
周霁佑不明所以。
蘇菲眉目冷淡:“原來飛白的爺爺就是你。”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們認識。
好好的年夜飯被中途打斷,再次落座,三人變六人,氣氛不尴不尬。
餐桌剛好是長方形的六人桌,沈國安和蘇菲坐在餐桌兩頭。
周霁佑去廚房另拿三副碗筷,再從櫥櫃中取了新的杯子。
沈國安冷着臉,睇視正前方的蘇菲;蘇菲熱情招呼林嬸夫婦吃菜,未予理會。
周霁佑入座,向沈飛白投去一記目光,沈飛白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
“飛白,把我杯子滿上。”沈國安指示。
沈飛白拿過他的杯子給他斟滿,順便起身,也斟上老蔡的。
沈國安捏着杯子伸長手,對着蘇菲,說:“沒想到活到這把歲數還能再見你一面,我敬你。”
蘇菲直接對嘴幹了,連一個請的動作都吝啬。
沈國安眼神幾變,舉着杯子幾秒,收回手,仰脖喝一口,停下。
“後來有再找老伴嗎?”他眼睛低垂,對着杯口,眼睑卻朝上掀起,看着蘇菲。
蘇菲輕擰眉,目露戒備。
沈國安捏着杯緣,嘴角噙上刻薄的冷笑,輕飄飄道:“活該,誰讓你找了個短命鬼。”
氣氛更深地凝結。除了林嬸夫婦,其餘三人都冷了臉。
周霁佑搞不清楚狀況,他們為什麽會認識,又是什麽關系,沈老頭憑什麽對奶奶出言不遜。
蘇菲之前就已喝了不少,到底年紀大了,酒力不勝從前,此刻頭腦有點迷頓,受到刺激,臉立刻降下冰霜,一改平日的優雅淡泊,反諷:“我找了你才是瞎了眼。”
答案近了,周霁佑感到震驚。
或許,她已經大致猜到,沈國安為何一直不喜歡她。
沈國安氣得不行,蘇菲涼涼地笑,一針見血:“一把歲數,除了倚老賣老,你還會什麽。有素質的人不會到我孫女家裏來撒潑。你不尊重小輩,還指望他們尊重你麽。”
在場其餘四人都安靜着。
蘇菲一字一句慢悠悠地反問:“誰活該,到底是誰活該?”
沈國安左手握緊手杖,右手舉杯不穩,氣得發顫。
沈飛白站起身,拾起他面前的空碗,用湯勺舀湯。
“爺爺,北京冬天既冷又幹,喝一口白蘿蔔豆腐圓子湯,養人的。”
他在緩和氣氛,也在給老爺子臺階下。周霁佑知道,更深意義上,他是在幫奶奶善後,阻止沈老頭怒火爆發。
沒有人再有心思繼續吃年夜飯,蘇菲頭有點痛,回房趴着去了;周霁佑自己沒胃口,給林嬸和老蔡分別盛了一碗飯暫且墊墊肚子。
她忽略掉沈國安,沒有主動開口提出幫他盛飯。
沈國安喝完一小杯,沈飛白就拒絕再給他倒酒。
“梁醫生叮囑,您要少喝點。”
沈國安面色不虞,但奇怪的是,他倒也沒說什麽。
他擡眸看向周霁佑,意味深長:“你這丫頭還真有本事。”
周霁佑淡淡:“過獎了。”
沈飛白截下沈國安的下一句:“爺爺,菜都要涼了。”
“涼了你去給我熱!”沈國安用手杖狠敲木地板,冷聲訓斥,“我告訴你臭小子,別以為我同意你娶她,你就可以騎到我頭上!”
周霁佑一怔,扭頭看沈飛白。她不知這當中還藏有其他事。
門鈴再一次響起。
“我去開門。”小腿一帶,椅子後滑,周霁佑走出來。
又是出乎意料的人。她打開門,外面站着的是沈恪。
“有人求我來救急,你們還好嗎?”
“……誰?”
他越過她照直進來,未作回答。
周霁佑怔在門後,聽見沈恪的聲音由近及遠,靠近餐廳——
“老頭子……喲,你都在這吃上了。”
沈國安皺眉:“你怎麽會來這?”
沈恪随性答:“怕你流落街頭,這不,特地過來接你。”
周霁佑拾步往回走。
沈恪催促:“走啊,還賴在這幹什麽,我在長安街訂了一桌,不比你吃他們的剩菜好?”
周霁佑走到客廳和餐廳的銜接處。
沈國安這時已經拄着拐杖站起身。林嬸夫妻陪同。
林嬸還對周霁佑笑了笑:“那我們就先走了。”
沈恪帶走他們,前後只用了不到三分鐘。
人走餐涼,沈飛白收拾餐桌。
周霁佑有話說,他俯身收走桌上所有的筷子,頭上長眼,沒看她,直接說:“一會再問。”
她聳肩,上前幫忙。
之後由他負責刷碗。
廚房面積小,她倚在門邊看着。
她有很多的問題,關于奶奶,關于他。
不過一小時而已,信息量大到她有點混亂。尤其是奶奶和沈老頭之間的恩怨,她無法把他們關聯到一起。
她還沒有開口詢問,沈飛白兜着圍裙,雙手沾染上洗滌靈的泡沫,側對她說:“我們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我不能再讓莫名其妙的外在因素破壞我們安寧的生活。”
周霁佑放緩呼吸:“什麽外在因素?”
沈飛白側眸看她,意有所指:“外在的人和事。”
她忽然覺得,他大概知道了一些當年的事。
“你……”她措辭着,“回去和沈老頭談判了?”
他沒有回答,轉頭,再次把手伸進水裏,微躬的身影有着獨樹一幟的堅韌和執着。
“你沒有發現爺爺的變化?”他問。
“嗯。脾氣還是那麽大,講話也不客氣,但是有所顧忌,有點像是……博關注。”
沈飛白順着她的觀察接着說:“心羽和我說,媽告訴她,爺爺自己在城南選了塊墓地。”
周霁佑着實訝異,沈國安這種不服老的人,很難讓人相信他能夠認清現實,面對死亡。
“争權奪勢為了誰,不還是為了他自己。人到八十就是一道坎,他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他沒有那個精力,也或許等不到那個時候。”
水池前是廚房的玻璃窗,沈飛白看向窗外的夜色。
“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權力沒了,他缺乏安全感,希望有人給他養老送終,可惜脾氣倔,還是和我們相處不到一起。”
他說我們,周霁佑敏銳地問:“也包括沈恪?”
他洗好一只碗放至流理臺面,繼續沖刷下一只,眼眸撇過來:“嗯。”
周霁佑有了一種猜測:“你們是不是在對待沈老頭的事情上達成一致态度了?”
就像他之前那樣,就像沈恪之前那樣,他們都有他們各自的處理方式。
他較為嚴肅,沈恪則漫不經心。他們都已看透沈國安,抓住他的心理變化,酌情相待。
沈飛白望她一眼,眸光沉靜,含一絲贊許和無奈:“什麽都瞞不過你。”
周霁佑挑眉:“你還想瞞我什麽嗎?”
沈飛白神色一下轉深:“那就要看你還瞞着我什麽了。”、
“……”周霁佑呼吸一滞,她無意間把自己帶進溝裏。
在他深深的眼眸注視下,她走到他身後,雙手慢慢環住他,臉頰貼在他後背。
“沈恪說有人求他來救急,是你嗎?你們關系還可以?”
沈飛白原本也不清楚沈恪為何會及時出現,聽她一說,頓時明白了。
“應該是心羽。她打電話通知我他們來了,可能轉手又給他打了一個。”
沈心羽……沈恪……
周霁佑笑了笑:“你們還真像一家人,互相幫襯着。”
沈飛白沒吭。沈恪究竟是幫誰,沒必要刻意點明。
“小佑。”
“嗯?”
“我們以後會很好。”
周霁佑輕輕笑:“我知道。”
蘇菲已經躺下睡着了,周霁佑輕手輕腳上了床,睜眼熬到淩晨。
遠處的鞭炮響徹天空,蘇菲醒了,她也跟着徹底沒了睡意。
“奶奶。”她在蘇菲坐起身時,低喚。
“我把你驚醒了?”蘇菲靠坐床頭,有點抱歉。
“沒有,沒睡着。”
她伸手掀開壁燈開關,瑩潤的一盞小燈劈出一方光亮。
蘇菲低眸看她,了然于胸似的:“你想知道什麽都可以問。”
周霁佑也擁着被子坐起來,她稍稍捋了捋頭發,然後低頭看着被面。
半晌,她說:“我以前一直奇怪沈老頭為什麽平白無故總是看我不順眼,現在我好像弄明白了。”
猶記得,那晚在沈宅後。庭花園,沈國安曾怒目指責:還真是遺傳了你們周家的好基因。
那時她覺得他扯上基因簡直就是信口雌黃,但此刻想來,事出必有因,上一代的恩怨擺在面前。
蘇菲嘆口氣:“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和我提過的沈家爺爺,難怪了。”
她和周霁佑講述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
蘇菲年輕時随同外交官父母來到中國,那時新中國剛成立不久,她坐在有警衛保護的紅旗轎車裏,透過玻璃窗參觀北京。
警衛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濃眉大眼,會說英文,且十分幽默。
父母忙于公務,十幾天的來華行程,都是這個英俊的警衛員陪伴左右。
她對中國、對北京産生的濃厚興趣一方面基于自己的眼睛觀察,另一方面恰恰源自于小夥子的熱情介紹。
她勵志要來中國留學,小夥表示歡迎。
三年後,蘇菲如願來到北京,一次偶然的機會重遇退伍經商的警衛員小夥。
人生地不熟,蘇菲對他還保有當年的親切感,再加上已經會用中文簡單交流,與他更增添許多話題。
情動只是在某個瞬間産生的變數,他們很快墜入愛河。
而這個人,就是沈國安。
沈國安不是北京人,他生意的重心在南湘。
他事業心重,一個月只會來北京一兩次。
蘇菲提出去南湘找他,可他從來不允許。他說,她一個外國姑娘獨自出遠門很容易被壞人盯上。
那個年代,新中國百廢待興,社會治安不比現在穩定,蘇菲身邊的同學也建議她不要冒失行動,很多次湧現的一絲膽量都在他們的規勸下澆滅。
她忙于學業,忙于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她覺得,她的愛人在為事業奔波,她應該向他看齊,不應該因為兒女私情擾亂心思。
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充滿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奮鬥的昂揚鬥志,蘇菲所接觸到的,都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
她跟随他們去過周邊很多地方,金色長發編出兩只垂在胸前的麻花辮,白皙的肌膚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她是一群人中的異類,也是閃光點,一個洋娃娃般的存在。
後來在遼寧撫順,她獨自走丢,遇到當時還是地痞的周霁佑爺爺周遠。
他一副流氓樣兒,調戲她,逗。弄她,她一邊流眼淚一邊死撐着裝作不害怕。
周遠兄弟二人每天給電廠送煤,衣服上黑乎乎的到處可見煤渣,他臉上也不幹淨,髒兮兮的,五官擺在那兒,卻讓人根本辨不清模樣。
他身上的那股匪氣将他的落魄寒酸沖淡不少,蘇菲遇到真正的流氓無賴,多虧他幫忙打跑。
可他蔫兒壞,在出手相助前,一張黑臉嬉皮笑臉:“你求我啊。”
很難相信,就是這樣一個她簡直都要讨厭死的男人,會在她被腳踝受傷後,背着她一路尋找大部隊的居住地。
她心腸軟,總想謝他,第二次再到撫順,她在同學陪伴下等在電廠門口,結果等到的卻是他哥周近。
周近說周遠被板車砸傷,卧床在家休養。
她去看他,周遠跟着哥嫂住,家裏特別簡陋,他居住的北邊屋子常年不見光。
那天,他臉上沒有髒污,膚色依然黑,但眉目英挺,竟比她身邊的男同學都要好看。
看見她,他驚訝歸驚訝,卻還是嘴巴裏吐不出好話。
她一時激起同情心,看他無法下床還在嘴硬,丢下五塊錢就跑了。
當時的五元相當于蘇菲一個月的生活費。
她給過錢後也沒後悔,只不過,一想起周遠瞬間傻掉的樣子就想笑。
講到這裏,蘇菲依舊忍不住笑了。她這一生所有幸福的回憶都和周遠有關,她回憶着,也痛苦着。
周霁佑沒有催促她繼續,而是靜默等待,就像沈飛白先前指示的,給她一個獨自緬懷的空間。
她給沈國安寫信,收到的回信卻不止一封。一個自稱是沈國安未婚妻的女人在另一封信上說,希望她能夠離開他,他們就快要在當地舉行婚禮。
無憑無據,她不信。
信上說,沈國安想出人頭地需要倚仗女方家的勢力和財力。
寫信的女人還表示,這是第一次警告,如若她不肯知難而退,她怎麽來的,就讓她怎麽滾回去。
蘇菲分辨不出真假,信上明确注明了婚禮地點和日期,她沒想到周遠會千裏迢迢找來學校,他很聰明,只有一個食堂,他就專門挑在飯點等在食堂門口。
她見到他,第一反應不是驚愕,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奔上去大膽直接地牽他手。
“你陪我去南湘,我會給你報酬。”當時她的中文很爛,說話一字一頓。
周遠任由她拉着走,她焦急而迫切,沒看見他的表情。
許多年後的淩晨時分,蘇菲閉上眼,慢慢給記憶中的他補刻了一個模糊的面部神情。
他帶着全部身家來北京,一下火車連落腳點都沒去找就直接到學校來見她,可她走上來的第一句話卻是要支付他報酬,并且還在之後,讓他親眼目睹她的失戀全過程。
“爺爺陪您去了南湘,然後您發現,事情是真的,沈老頭的确為了利益娶了別人。”周霁佑替她說出接下來的故事,“搞半天,他就是這麽發家的,怪不得一直不肯放權。”
蘇菲情緒有些上來,她補刻不出清晰的神情,她忽然發現,她不太記得周遠年輕時的樣子了。
呼吸急促,她慌亂地下了床。
“奶奶……”周霁佑不放心,也作勢要掀被子。
蘇菲手一擡,制止:“我沒事,我出去喝口水。”
隔音不是很好,沈飛白在客廳能聽見一點只言片語。
蘇菲出來時,他躺在沙發上沒有動,降低存在感,好讓她能盡快放輕松。
蘇菲在黑暗中倒了水,靜立足足五分鐘,她輕嘆着,走到沙發前。
“飛白,我知道你也沒睡着,你陪我到書房去,我也有些話想和你說。”
周霁佑站在卧室門後,透過一條門縫望向外,他們前往書房,她一顆心吊着,不清楚蘇菲究竟會和沈飛白說什麽。
書房內。
燈打開,蘇菲捧着熱水杯,思緒萬千。
“你有遺憾的事嗎?”
沈飛白身上穿的是周霁佑買的睡衣,上下一套,和她的那套是情侶款。
他坐姿随意,态度卻認真,想都不用想:“有。”
蘇菲問:“什麽?”
“沒能在第一時間保護好她。”
他的回答讓蘇菲一時間有些恍惚,她已經獨自走過了沒有周遠的幾十年,可她還是時常想起他,尤其是回到北京的這幾天,想他的次數越發頻繁。
“你是該遺憾。”水太燙,她暫時還無法喝下嘴,她的嗓子有點幹,聲音微啞,“我也遺憾。Rita剛到紐約的時候我就該走到她面前獲得她的原諒,我能早一點留在她身邊照顧好她,她也不會平白無故失去孩子。”
沈飛白霍然脫離椅背,身體僵直。
“她意外流産,手腕又受了傷,有很長一段時間精神狀态都不好,特別的脆弱。”
“她喜歡鄰居家的兩個孩子,和他們在一起時才會露出笑容。我詢問學校心理學的教授,他建議我,從這個突破口入手,幫助她打開心結。”
“鄰居家的小兒子在超級寶貝上課,剛好那裏缺老師,我就幫她報了名。”
“面試很順利,很快她就參加了培訓,考取了執教證書。”
蘇菲緩緩擡頭,“飛白,我知道以她的性格不會把這件不好的事情告訴你,我本來也不願意提。請你體諒我的心情,我今晚之所以忽然開口,是希望我們都能避免這種遺憾再次發生。”
“我和Rita的爺爺只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兩個人朝夕相處會覺得後面的路還很長,可我們誰也不知道将來會發生何種變故。你們都不小了,中間白白丢失五年,後面可不能再浪費光陰。”
***
周霁佑坐在床頭發呆,他們已經在書房待了半小時,夜深人靜,煙花炮竹都已沒了聲音。
虛掩的房門被推開,她擡眸,以為是蘇菲,卻不想,是沈飛白。
“奶奶呢?”
“在書房坐着。”沈飛白走上來,側身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
“你們說什麽了?”
話才剛問出口,她感覺到,他拇指肚摩挲在她的右手腕,一下一下,別具意味。
她一懵,盯着他的手,欲言又止。
“這裏為什麽會骨折?”他聲音無波,卻很沉。
果然。周霁佑深吸氣,想想還是如實告知:“還記得一個學生開車故意撞我麽。當時到醫院就診,沒檢查出毛病。在紐約又受傷,結果就意外發現手腕存在陳舊性骨折。”
“那家醫院有漏檢責任,按理說我是可以回國索賠損失的。”她看他那麽嚴肅,有心活躍氣氛,“算他們走運,我放過他們了。”
寂靜。
沈飛白捉着她手腕貼在臉頰邊,他的臉溫熱,她的手偏涼;他另一只手隔被撫摸她腹部。
還未滿一個月,肚子沒有任何起伏變化。但他黝黑的眸色卻瞬息萬變。
“不要說,你什麽都不要說。”她看着他,因他的動作而鼻酸,“我很好。我的手已經養好了,能繼續畫畫,只是我現在心思不在上面。至于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天意吧,上帝知道我還沒有做好當媽媽的準備,也知道我們之間還存在很大的阻礙,孩子在那時候出生不是一個好時機。”
她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就算不是一個好時機,可他畢竟是一個小生命……
周霁佑垂下頭,她控制不住自己,這是她心上的一道傷疤,即便真的一輩子碰不得畫筆,她也甘心認命。
她肩膀輕顫,沈飛白摟她入懷。
他說不出話,無論說什麽都于事無補,只會給她心頭增添負累。
他們都為彼此着想,都把苦和恨往自己心裏咽。
誰也不想,可誰都得面對,都得往前走,往前看。
年後,周霁佑陪蘇菲去給爺爺周遠掃墓,周遠的墓地和她父親周牧不在一塊兒,祖孫二人在沈飛白的陪同下,先後探望,
蘇菲很平靜,在周遠的墓碑前,她突然覺得自己葉落歸根了。
“我回來了,你以後經常到夢裏來看看我,我怕我年紀越來越大,萬一哪天得了老年癡呆,就真想不起你年輕時的樣子了。”
天氣一天天回暖,新房已經裝修妥當,每天開窗通風散氣,周霁佑還在花卉市場挑選綠蘿、吊蘭、白掌、蘆荟等綠植擺在房間裏吸甲醛。
家具和家電購買齊全,婚期也越來越近。
四月底,他們搬進新家,景喬和周啓揚,沈心羽和肖晉陽都來幫忙。
晚上,沈飛白在周啓揚新開的餐廳請客。
推杯換盞間,沈心羽主動敬酒:“嫂子,我敬你一杯。”
她站起來,周霁佑一挑眉,拿起杯子,也準備起身。
肖晉陽忙說:“诶,嫂子你坐,她站着就行了。”
沈心羽緊張附和:“對,你坐着吧,懷孕前三個月是危險期,你別動,千萬別亂動。”
周霁佑沒吭聲,與她喝過一杯後,扭頭低聲對沈飛白說:“你之前說和你妹妹談,我也一直沒問你。得給你立個軍功章,談得不錯。”
沈飛白傾身給她夾餐桌最中間的一道菜,唇角微揚:“我看,這份功勞不能完全算我頭上。”
“哦?”
他示意她看向一個方向,肖晉陽也和他們一樣側着頭,在與沈心羽低聲說笑,沈心羽嬌羞地擡手輕捶他一下。
周霁佑莞爾:“你這妹夫的确人不錯。”
景喬不滿他們在餐桌上說悄悄話,隔桌故意大聲向蘇菲埋怨:“奶奶你看,還是我和我老公最低調,他們啊,一個個都不懂得在公衆場合收斂。”
所有人都看她。
周啓揚輕咳一聲,情意綿綿看着她:“老婆,其實我也不想收斂。”
景喬臉倏地紅了,手在桌下推他,壓低嗓子:“少拆我點臺會死啊。”
衆人笑得無奈。
周霁佑起身去洗手間,沈心羽随即推開椅子,“嫂子,我陪你。”
她挽她手臂,周霁佑不太自在,但也沒拒絕。
洗手間在走廊轉角,走着走着,沈心羽一咬牙:“那什麽……我……”她舔了舔嘴唇,“我為我以前說過的話向你道歉。”
周霁佑笑:“你說過什麽了麽,我怎麽不記得。”
“……”到底不是小年輕,轉眼反應過來,心底觸動極大,“其實……其實你真的是一個可愛的女人。”
周霁佑先是一聲輕笑,再然後是一連串忍不住的笑聲。
“你笑什麽?”沈心羽也咧着嘴,“說你可愛你就笑得沒完了?”
周霁佑抿唇,眉眼彎彎:“還記得你哥以前說過的話呢。”
沈心羽恍然:“記得啊,現在想想,我哥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
周霁佑輕快地一聳肩。
到洗手間了,周霁佑開門進入其中一扇門。
沈心羽守在門外,想了想,隔着門說:“前段時間我碰到張晟源了。你還記得他麽,就是我……我那個前男友。”
周霁佑在裏面回:“嗯,記得。”
沈心羽雙手交握在小腹,說:“他離婚了,過得還行,剛好來北京出差。他和我說,當年在醫院,我哥打了他,你也打了他。”
周霁佑一字不吭。
沈心羽說:“你打他的時候,自稱是我嫂子。”
周霁佑方便完,沖了水,打開門。
沒了屏障,沈心羽羞慚的臉近在眼前。
“我欠你不止一個道歉。我仔細想過我哥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們很早以前就在一起,因為我對你不友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是和爺爺打你的小報告,就是和我哥說你的壞話,我甚至求他不要喜歡你。”
“對不起。”她慚愧地搖搖頭,“我太無知了。”
周霁佑一頓:“你的意思是,和沈老頭說有好幾個男生在學校追我的人,是你,不是他?”
沈心羽直言:“我哥那麽倔,怎麽可能會是他。”
是啊,怎麽可能會是他。
回包廂的路上,周霁佑想起那天早讀課上默默把桌子搬到後排的沉默背影,他從來都是獨自承擔一切,不辯駁,不解釋。
沈心羽在前面拉下門把,包廂門敞開的那一刻,他一雙沉靜的眼睛就已追尋而來。
他在等她。
目光碰觸,她沖他一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肚子。
真好,時光并沒有虧待她。她所缺失的親情也好,愛情也好,都補償回來了。
***
婚禮前夕,連續兩件食品安全事件曝光,沈飛白主持的《今日聚焦》剛好準備報道。
新聞已經剪輯完整,雷安審片時私下找他,一經央視報道,事态會進一步擴大,食品代言人必定受到輿論譴責,他擔心到時會影響周霁佑的情緒,畢竟她現在是孕婦,不宜受刺激。
沈飛白早已知曉兩個代言人都是蔣茹慧,不用雷安提醒,他也會對此事上心。
節目播出後,果然引起軒然大波,蔣茹慧多年來經營的良好熒幕形象轟然坍塌,一夜之間聲名狼藉。
這期節目本該輪到他來主持,雷安臨時變動,換為另一位主播。
沈飛白知道周霁佑一定會看他的節目,既然避免不掉,他索性在當晚首播時陪同她觀看。
節目內容包括對代言明星道德底線的探讨,她全程安靜看完,一句話也沒說。
沈飛白最擔心她把情緒藏心裏,半跪在她面前,緊盯她的眼。
“你總是問我在想什麽,那你呢,你現在在想什麽?”
周霁佑背靠沙發,平平靜靜的:“我沒想什麽,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沈飛白依然牢牢盯緊她的表情,不錯過一絲一毫。
周霁佑笑了笑,他手扶她膝蓋上,她便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他的。
“我還有最後一個秘密,是你不知道的。”
沈飛白靜默守護她,未置一詞。
周霁佑有些迷茫,聲音變得極輕:“你問我為什麽是五年,我不知道,我沒法兒回答你。”
沈飛白神情微凝。
“我和她交換條件,我答應她離開五年,就能和她斷絕母女關系。對不起……”她彎下腰,深深埋下頭,額頭抵在他肩膀一側,“我沒經你同意,就私下做了決定。”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流淚,是當時與蔣茹慧談判時悲哀心情的延續,還是看到她咎由自取當真受到波動。
她體味不了。
“傻瓜,你對不起我什麽。”沈飛白臉頰貼她柔軟的頭發,摩挲她的發頂,輕輕擁抱她,“只要有一個人中途放棄,我們就不會走到今天。我多想謝謝你……”
他吻她的發,又稍稍低下來,吻她在發絲遮擋下半掩半現的耳朵。
“謝謝你不曾放棄,謝謝你一直愛我。”後面的話是對着耳朵輕聲說的。
周霁佑一抖,破涕而笑:“不要臉,誰一直愛你。”
他滿足地抱着她,說:“我一直愛你。”
她手圈上來摟緊他,頭擡起,下巴墊在他肩膀,又哭又笑的,特別傻。
孕婦真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心想。
三日後,在周啓揚的幫助下,她和蘇菲找去蔣茹慧藏身的北京公寓。
蔣茹慧和大牌明星不同,她是營養專家,具備足夠的權威性,她一旦有失群衆,很難再以專家的身份在社會立足。
摁門鈴無果,周霁佑改為拍門。
“我是周霁佑,我知道你在家,我和奶奶過來看你,請你開門。”
一分鐘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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