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任江城的船是和樂康公主一起靠岸的,靠近江岸之後任江城才發覺這是一個專用的碼頭,碼頭上并沒有不相幹的雜人,并且江裏也沒有其餘的船靠岸。

“皇室公主,到底不一樣啊。”任江城算是對皇權、特權有了新的認識。

任平生和她一起站在船頭,見她興奮的踮着腳尖往岸上觀望,便笑着指給她看,“阿令,穿深青色袍服的那位,便是你舅父了。”任江城順着他指的方向望了望,雖然離得遠還看不清楚,不過單看體形、輪廓便知道了,他儀表一定不俗。

“舅父是位美男子吧?”任江城開心的問道。

任平生笑,“當年阿父和阿母新婚時節,範家親朋常說,‘妹婿冰清,妻舅玉潤’,我和他天生應該做郎舅的。”

“真的麽?”任江城聽的津津有味。

她饒有興致的瞅瞅任平生,想像了一下他年輕時的樣子,不由的悠然向往。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他還有這樣的風采,想當年更是皎如玉樹臨風前,人間真絕色吧?那麽,範靜舅舅一定也是……

她興奮的往岸上張望着,忽地“咦”了一聲。

數名府兵擡着個大而舒适的敞篷轎子過來了,在範靜近旁停下。那從轎子上下來的人,不是桓十三郎麽?

看這樣子,他是從岸上過來的吧?可是他明明和樂康公主一樣在船上的……

任江城有些迷惑不解。

船靠了岸,停穩了,任平生攜了女兒的手一起下船。瘐涵從鄰船下來之後,便笑嘻嘻的沖着任江城過來了,“阿令,咱們這便要分別了,真舍不得你。你閑了要來看我啊。”任江城含笑道:“我和我阿父暫時住在範家,安頓下來之後,我給你寫信。”瘐涵很高興。

任平生也和安東将軍道別。

任江城瞅瞅四下裏沒什麽讨厭的、多嘴多舌的人,忍不住問道:“阿敏,你表兄不是和你們在船上麽?可是我方才看到他在岸上,也不像是才上去的啊。”瘐涵笑彎了眉眼,“我表兄不拘走水路還是走陸路,都是神速的啊。他這回能陪我阿父阿母慢悠悠的晃了這麽久,我阿母和阿父背地裏驚嘆過好幾回。這回表兄算是前所未有的有耐心了。不過,自打在吳郡發生了不愉快的事,他便獨自乘船回京了,我阿父說,京裏有急事需要他去辦。我表兄一走,十四郎也走了,我家阿兄沒了可以談天下棋的人,還很不高興了一陣子呢。”

“如此。”任江城這才知道是怎麽回事。

樂康公主很嬌貴,便是出門在外也凡事講究,坐船坐累了便要停下來休息,上岸散心,所以這一行人從宣州過來走得其實是挺慢的。桓廣陽能有耐心陪樂康公主這麽久,連她自己都覺得稀奇。等到蕭慶正公然挑釁,桓十三郎、十四郎兄弟二人便不再随着樂康公主悠然前行,趕回京城去了。

也或許是桓家真有什麽急事需要他兄弟二人去做吧。

瘐涵和任江城依依惜別,回到樂康公主身邊。

樂康公主恨鐵不成鋼的看了她一眼,“阿敏你真是……”瘐涵天真爛漫,“阿母,我怎麽了啊?”樂康公主恨的牙癢癢,卻舍不得說她重話,半晌,方悶悶的道:“沒什麽。”瘐涵嗔怪的笑了笑,挽起她的胳臂,親呢道:“阿母,咱們走吧。”

瘐清知趣的跟在她們身後。

桓廣陽辦起事來井井有條,先請樂康公主和瘐涵、瘐清各自上了轎子,擡出一射之地,才換上公主府舒适奢華的牛車。樂康公主在船上晃了這麽多天早膩煩了,回到自家熟悉的牛車上,發出一聲惬意的嘆息。

不過,當她透過窗戶看到任平生和一名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徐步而來,一個掀開轎簾,一個笑吟吟從轎中扶下位年幼美麗的女郎,不由的撇了撇嘴。看不出來,任八娘運氣倒很好,阿父、舅父都是這般出色的郎君,又待她這般慈愛。任八娘這樣的女郎既沒禮貌又不知進退,實在不配有這個福氣啊。

樂康公主覺得這件事不合情理,太不合情理了。

任江城被阿父、舅父扶下轎子,接着又扶上牛車。

範靜是位俊雅雍容的中年男子,這時卻笑着說道:“可惜阿令今年已經十四歲,若是四歲,舅父便要抱你上車了。”任平生臉上的笑容滞了滞,口中有了苦澀滋味,“是啊,若是阿令四歲,便好了。”任江城在車上坐穩了,探出腦袋,一臉正色,“我從四歲開始便日日夜夜盼着長大,經過了十年的艱苦歲月才長到了十四歲,多不容易啊。”說到最後,她用責備的目光看着任平生和範靜,好像在無言的譴責。阿父,舅父,你們只想着小孩子好玩好哄,考慮過我的感覺麽?我容易麽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才長這麽大的……

任平生和範靜忍俊不禁。

任江城也被自己逗笑了,笑靥如花。

陽光下,她如雪肌膚益發顯得晶瑩剔透,明媚的筆容宛如迎陽花,燦爛耀眼。

桓廣陽一襲白衣,緩步而來。

任江城眸中含笑,微不可見的點點頭,算做打招呼。

桓廣陽微微欠身,算做還禮。

任平生感覺很敏銳,立即回過了頭,“原來是桓家小郎。”

“範仆射,任将軍。”桓廣陽客氣的道。

範靜原是吳郡太守,調回京城之後任谒者仆射,掌朝廷禮儀與傳達使命。以前人們見面要稱呼他範太守,現在卻要改成範仆射了。

“桓郎君。”任平生和範靜對他也很客氣。

桓廣陽道:“仆也是方才得到消息,朱雀大街清道,不許通過。”

“多謝桓郎君告知,省得我們走冤枉路了。”範靜向他道謝。

從這裏回到範家所居住的五味巷,最近便的路應是朱雀大街。不過,朱雀大街如果清道,那便應該提前繞路了。

桓家和範、任兩家沒什麽交情,沒有太多的話好說,桓廣陽告知過清道的事情,也就告辭走了。

樂康公主的車駕就在不遠處,一直停着沒動,把這些情形看了個清清楚楚。

越看,她就越生氣,命人把安東将軍叫了過來,和她同乘一輛車。

“十三郎跟範、任兩家有什麽可說的?”樂康公主不快的問道。

安東将軍有些無奈,“公主,雖然咱們和範、任兩家不熟,但是見了面總要客氣幾句的,對不對?十三郎是晚輩,過去道個別,實屬人之常情。”

樂康公主面沉似水。

安東将軍知道她的脾氣,沒辦法,只好下車去問了問,稍後回來,告訴樂康公主,“朱雀大街現在清道,不許通過,十三郎便過去提醒一聲。公主,這樣的事惠而不費,十三郎做的很對。”

樂康公主臉色更難看了,“我竟不知道,十三郎從何時起變的這般體貼人了?他生的如冰似雪,性情也如寒霜一般,又有誰不知道呢?”

安東将軍不知她為何生氣,莫名其妙,只得好言勸她,“公主莫要多思多想,十三郎年紀漸長,做事便比從前周到。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樂康公主冷笑幾聲,恨恨的咬牙,“依我看,十三郎分明是對任家那個沒皮沒臉的小丫頭另眼相看了!”

“十三郎?八娘?”安東将軍愕然。

“不可能的。”他很快回過神,連連搖頭,“家世相差懸殊就不說了,桓家和任家又從無往來。若八娘是範家的女兒,倒有幾分可能……”

範家的祖先可追溯到西漢年間,那時便出了幾位官至兩千石的朝廷大員,之後一直興盛不絕,綿延至今。任家就差得遠了,祖先大概在東漢末年才出了位朝中高官,之後族中子弟也沒什麽特別有出息的,平庸之人如任刺史者居多。雖然勉強也可列為望族,到底聲勢差得太多了。

“什麽範家的女兒。”樂康公主怒氣沖沖瞪他,“範家的女兒哪裏配得上十三郎?十三郎和咱們阿敏才是天生一對呢……”

安東将軍驚的差點兒沒跳起來,結結巴巴道:“阿,阿敏?”

“對,阿敏。”樂康公主緊緊盯着他,“你說,咱們阿敏和十三郎如何?”

安東将軍心亂如麻,“十三郎當然是極好的,咱們阿敏更是沒的說,可是……可是阿姐何等鐘愛十三郎,應會為他迎娶身體康健的新婦……”

“我費盡千辛萬苦請到杜大夫是為什麽?把杜大夫當成活祖宗敬又是為什麽?”樂康公主冷冷道。

“原來公主是存了這個心思……”安東将軍如夢方醒。

壽康公主和樂康公主再怎麽姐妹情深,也不可能為桓十三郎迎娶一位身子弱、常年生病的新婦。樂康公主若想嫁女到桓家,就必須先設法醫好了瘐涵的身子。這,才是她不惜一切代價尋找到杜大夫、留他在樂康公主府的原因。

如果瘐涵是要嫁到次一等的人家,就算身子不好,夫家也只能敬着、捧着,不敢有絲毫怠慢。桓家,卻是完全不同了。

“我這心思如何?”樂康公主盯着他追問。

安東将軍呆了呆,“阿敏是好孩子,十三郎也是好孩子,如果他倆都樂意,我自然樂意,樂意的不得了……”可是,他倆樂意麽?樂意麽?

樂康公主怫然,“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哪輪到十三郎和阿敏自作主張?”

安東将軍唯唯。

樂康公主這句話倒是沒說錯,婚姻之事,本來就應當是父母之命。當然了,通情達理的父母總要問問子女的心意的,若子女不喜,又哪裏舍得勉強他們呢?

樂康公主望向窗外,目光凜冽,“那個任八娘太讨厭了,在我的公主府,在瘐家,我不希望看到她,永遠不希望看到她。”

安東将軍愁眉苦臉,少氣無力的點頭,“好,知道了。”

想起那個和他的阿敏很投緣、很要好的任八娘,他心中有幾分憐惜。可憐啊,這位女郎才踏入京城,便要被樂康公主拒之門外了。樂康公主府、瘐家拒絕她,其餘的世家豪門大約也不會對她假以辭色。花朵般的女郎,卻全無前途……

任江城掀開車帷往外看,對這古老又繁華的京城滿是好奇。

“阿令,過幾日舅父帶你四處轉轉。”範靜騎着頭大青驢慢悠悠跟在車旁,笑着說道。

“太好了。”任江城喜之不盡。

“阿令要吃遍建康,玩遍建康呢。”任平生也笑。

他騎的是匹純白色良駒,馬和人一樣出衆,引得路上少婦、女郎紛紛側目。

任江城嘆息,“現在我又想變成四歲了。如果我今年只有四歲,便是整天像只小豬一樣只知道吃吃吃,也不會被人笑話啊。”

任平生和範靜都被她逗笑了。

到了範家,任江城先拜見了範靜的妻子郗氏。郗氏年近四十,面龐似圓月一般豐滿明亮,眉毛和眼睛卻是細細的,并不是很美麗,不過儀态十分娴雅。她含笑命任江城免禮,握着她的手細細看過,回頭對範靜笑道:“俗話說外甥肖舅,真是說的一點也不錯。郎君,阿令眉目之間,和你有幾分相似。”範靜忙重新打量任江城,“娘子說的不錯,阿令是有幾分像我。”

任平生神色溫柔,微笑道:“阿令的相貌,像她阿母。”

任江城見他如此,猜測他大概是想念遠在嘉州的範氏了,乖巧的沖他笑了笑。

任平生目光更加柔和。

範靜和郗氏有一子一女,兒子今年十七歲了,名叫範琛,女兒比任江城大幾個月,名範瑤。

範瑤,範瑤……任江城在心中念叼了幾遍,不知怎地總是想起明教那位風流倜傥的光明右使,好容易才忍住了笑意。

範琛和範瑤相貌都很清秀,拜見過姑父任平生,又和表妹相見厮見了。範琛不大愛說話,範瑤比他活潑多了,好奇的問着任江城,“表妹你從宣州來,路上有什麽奇聞異事麽?有沒有看到好景致?”任江城嫣然,“這個麽,說來話長。表姐,改天我細細告訴你。”

“好啊好啊。”範瑤連連點頭。

她上前握了任江城的手,笑的很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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