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郗氏命人來請她。

任江城沒有耽擱,立即去見郗氏這位舅母。

郗氏和範瑤母女二人正在說話,見任江城進來,範瑤起身相迎,“阿令來了。阿令,多謝你,阿母服用了杜大夫開的方子,覺得爽快了許多。”郗氏也笑道:“名醫便是名醫,果真和尋常大夫不同。我也看過不少大夫了,從沒有見效這麽快的。阿令替我向杜大夫道謝吧。”

中藥的作用應該不會這麽快便顯示出來,任江城非常懷疑郗氏這是心理作用,或者是在真誠的說客氣話,便笑盈盈的道:“下回見了杜大夫,我一定轉達您的謝意。”

郗氏請任江城在她身邊坐下,沉吟問道:“阿令,這位杜大夫是出了名的神醫,也是出了名的難請,他如何肯替我診治的啊?我只是胸口發悶罷了。”杜大夫便是替人治病,也是治疑難雜症、重症大病,像郗氏這種可治可不治的小病他也肯出手,可真是沒聽說過。

“對啊,阿令,這是為什麽啊?”範瑤也很想知道原因,好奇的跟着問。

“這個麽,說來話長。”任江城嫣然。

她正要仔細向郗氏、範瑤解說個中原因,侍女來禀報,說範靜回來了。

“郎君回來了便好。”郗氏這才想起來,“方才我聽說妹婿和桓十三郎匆匆回家,從家裏把杜大夫叫走了,也不知是因為何事?”

任江城告訴她,“阿父說是有人受了重傷,因何受傷的,我卻不知道。”

範瑤一聲驚呼,“姑父和桓郎君一起來尋找杜大夫,必定是那人傷的很重啊,也不知現在救過來沒有?”

範靜緩步走進來。

他還和平時一樣講究風度儀表,不過,臉上沒什麽笑意。

任江城和郗氏、範瑤一樣猜測不出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範靜進來之後,解開了她們這個疑惑,“蕭慶正和桓十四郎在銅雀橋上遇個正着,言語不合便打起來了。桓十四郎帶的人是家中奴仆,蕭慶正帶的是王府衛兵,這些人若有死傷,并不是重罪,大概也因為這個,桓十四郎并沒當回事。但是,蕭慶正暗中命人向陵江王府的谘議參軍秦愈求救,秦參軍急匆匆的趕過去,桓十四郎不知他的身份,失手誤傷了他。阿令,秦參軍是士族出身,興郡秦氏的嫡支子弟,還是陛下的遠房親威。”

“原來是這樣。”任江城有些明白了。

貴人誤傷、誤殺奴仆不過是賠錢納幣了事,但殺傷的如果是位士族子弟、王府參軍,那就完全不同了。

秦愈如果真死了,陵江王府固然損失一位能員,桓家的麻煩也會很大。桓大将軍再有權勢,桓十四郎也不能白白打死一位士族子弟,必定要給個說法的。

人如果救回來了,什麽事都好說。

“現在全看杜大夫的了。”任江城蹙眉道。

範靜嘆息,“是啊,全看杜大夫的了。”

屋內有片刻寂靜。

郗氏不願範靜憂心,況且現在事态已明了,只看杜大夫能不能把那個秦參軍的性命救回來。這事并非其餘人所能左右,擔憂也是白擔憂。便微笑道:“以杜大夫的醫術,恐怕只怕這位參軍還有一口氣,他便能給救回來的,郎君莫要憂心。說起來這位杜大夫,真正是位奇人,聽說他還會給人開膛破肚呢,是真的麽?”範靜點頭,“這是真的。左中郎将蘇直之獨生子酒後發狂,自己将自己肚子剖開,聽聞當時情況非常之慘,也非常駭人。是杜大夫将他治好的。不光縫好了肚子,還醫好了瘋病。”

範瑤驚呼出聲,“神醫啊。”

郗氏也露出向往之色,“蘇中郎将和蘇夫人一定是感激涕零千恩萬謝了,他們可只有一位獨生子。”範靜感慨,“正是如此。”郗氏心中一動,微笑告訴範靜,“今天杜大夫替我瞧了瞧,還替姜家弟妹也診了脈,這都是托阿令的福啊。”範靜露出詫異之色,“是麽?這卻令人想不到。”郗氏拉過任江城的手,一臉親切,“你小舅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杜大夫這樣的名醫如何肯替她看病。阿令,她很感謝你。”

任江城笑着客氣了幾句。

這個時代本來就缺醫少藥的,女性若是不孕,求醫問藥的少,求神拜佛的多。姜氏能得到杜大夫的診治,确實是很幸運的事。

範靜仔細打量了任江城幾眼,目光中既有欣慰和喜悅,也有幾分驚奇,“咱們阿令本事很大啊。”知道外甥女居然有這個本事,能讓名醫杜大夫來為郗氏、姜氏看這種小病,頗為驚訝。要知道,杜大夫很難請,和他交情不夠他固然不肯出手,平常的病症他更是不屑一顧。郗氏胸悶,姜氏是婦人之症,杜大夫連這樣的病都肯看,說出來恐怕都沒人相信。

“這沒什麽的。舅父,舅母,杜大夫是性情中人,只要和他對脾氣、談的來,他是很好說話的。”任江城笑道。

“性情中人。”範靜溺愛的一笑,“咱們阿令也是性情中人呢。”

郗氏并不認為簡簡單單“性情中人”四個字便可以解釋杜大夫對任江城的遷就和青目,不過,她笑得很優雅,“郎君說的極有道理。”

範瑤拉着任江城的手撒嬌,“表妹,我和你一樣也是性情中人呀,我也想要杜大夫對我百依百順的。我要他醫誰,他便醫誰。”

任江城連連搖頭,“才不要。表姐,我希望你一輩子平安順遂,永遠不需要看大夫。你的親朋好友也是一樣,不需要和杜大夫打交道。”

這下子不光範靜一臉欣悅之色,就連郗氏都滿意極了。

範瑤不需要看大夫、她的親友也不需要看大夫,就是人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這是多好的祝願啊。

“阿令真會說話。”郗氏含笑誇獎。

範靜卻道:“阿令是一片赤子之心。”

這便是舅父和舅母的區別了。

密室之中點着數枝巨燭,床榻上躺着位面如金紙、眼窩深陷的憔悴男子,他處于昏迷之中,嘴唇幹裂,時不時發出幾聲痛楚的呻吟。

床榻邊一位青衣者頭臉蒙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正聚精會神為躺着的男子縫合腹部。

他手中針線翻飛,靈巧的像位技藝精湛的繡娘似。病人傷的很重,縫合不易,他非常專注,頭上、身上漸漸被汗打濕,衣衫貼到了身上。

任平生和桓廣陽站在門口,兩人俱是沉默不語。

密室外面,憤憤不平的桓十四郎和臉色陰沉的蕭慶正你瞪我,我瞪我,跟兩只鬥雞似的。

蕭慶正陰恻恻的笑了,語氣也陰森可怖,“桓十四,你知道你傷的是誰麽?”

桓十四郎怒道:“呸,你還有臉問這個!明明是你我各帶家奴相毆,怎地會忽然多出一位王府谘議參軍?分明是有人無恥使詐!”

蕭慶正眼神輕蔑,陰陽怪氣的譏諷,“真是可笑,都已經大打出手了,還計較什麽使詐不使詐。桓十四,兵不厭詐,這句話你聽說過麽?”

“吵什麽吵,不知道病人需要安靜麽?不知道杜大夫最讨厭噪音麽?”冷冷的少女聲音傳了過來。

這聲音冷而清冽,聽來令人精神一振。

桓十四郎一躍而起,滿臉興奮之色,“你來了!”三步兩步走到任江城身邊,“你來的正好,阿兄不許我走,杜大夫又慢悠悠的,我正等的沒趣呢。”任江城無語看了他一眼,轉過頭柔聲向身邊的中年男子介紹,“舅父,這位是桓家的十四郎。”桓十四郎這才注意到有一位儒雅清逸的男子陪着任江城一起來的,忙含笑行禮,“見過範仆射。”範靜審視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淡淡點了點了點頭。

範靜很不喜歡這個闖禍在先、又對他外甥女親呢卻不夠禮貌的桓家子弟。

蕭慶正唇角浮起兇殘惡毒的笑意,站起身不緊不慢的往這邊走,“任八娘,你這是想我了麽?特地來看我的?”

桓十四郎和範靜一起變色。

桓十四郎揮起拳頭沖蕭慶正迎頭劈下,範靜臉色鐵青,“打的好。”

雖然桓十四郎魯莽了些,但是蕭慶正該打,該狠狠的打。

聽到外面吵鬧,任平生和桓廣陽一起出了門。

桓十四郎才撲到蕭慶正身前,卻被人從身後拎着衣領提了起來,他惱怒的回頭,雙手雙腳在空中胡亂撲騰,“阿兄,你別攔着我!我非要教訓這孫子不可!”桓廣陽把他放下來,平心靜氣的告訴他:“阿弟,你打法不對。”

蕭慶正還在肆無忌憚的縱聲狂笑,“桓十四你這般生氣着急做甚,難道八娘不是來看我的,是來看你的麽……”話音沒落,任平生臉色一變,欺身近前,一只胳膊利落的将他按在牆上,另一只胳膊高高舉起!

“阿弟,應該是這樣的。”伴随着桓廣陽緩慢溫和的話語,他和任平生的拳頭同時重重落在蕭慶正的小腹上,另一只手同時牢牢捂住了蕭慶正的嘴,讓他喊叫不出來。小腹是人身上最柔軟的地方,這個位置被任平生和桓廣陽同時重擊,蕭慶正如何不痛?他身體被任平生鉗制住了,嘴被桓廣陽捂得死死的,掙紮不了,叫不出來,悶哼一聲,臉上扭動,痛楚不堪。

“要打得痛,要打人看不到的地方。”桓廣陽教給弟弟。

桓十四郎看的呆了,也聽的呆了。

任平生哼了一聲,踹了蕭慶正一腳,松開了他。

桓廣陽也放了手。

蕭慶正臉上冒汗,伸手捧着肚子,呻吟着順着牆慢慢滑了下去……

“我想打他的臉。”桓十四郎不服氣的嚷嚷。

像蕭慶正這樣可惡的人,啪啪啪打臉,打的他臉腫眼腫沒有面目見人才對啊,打小腹疼歸疼,別人看不見,豈不是不夠解氣麽?

桓廣陽默默看了任平生一眼。

桓十四郎倒也聰明,“打蕭慶正的臉就是和打陵江王府的臉,對不對?那怎麽辦,難道眼睜睜的看着他嚣張,卻不教訓他麽?”

“他是大王的孫兒,要教訓他自有大王。”任平生簡短道。

桓十四郎怒氣沖沖的哼了一聲。

眼前放着個不順眼的人卻不能懲治,這真是讓他難受極了。

“舅兄怎來了?”任平生走到範靜和任江城面前,口中問着範靜,卻微笑凝視任江城,目光中滿是溺愛之意。

範靜道:“外甥女擔心你,又恐你未用暮食,腹中饑餓,特地送飯食過來。”任江城笑,“不光阿父,還有杜大夫呢。他要為傷者縫合,一定很勞累,需要進補。”桓十四郎眼睛亮了,不自覺的往這邊湊,“八娘,有我的麽?”

“禍是你闖的,罰你今晚不許吃飯。”任江城板起臉。

桓十四郎不服氣,“兩人互帶家奴相毆,又不是什麽大事!誰知道蕭慶正搗鬼,會把秦參軍叫過來啊。八娘,我沒料到他這般無恥陰險。”任江城輕笑,“你一個沒料到,便把我阿父和你阿兄都牽扯進來了。十四郎,一個沒料到,便能令你推脫掉所有的責任麽?”桓十四郎臉上火辣辣的,正賭着氣想發通火,卻見蕭慶正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趁着衆人不注意要往密室移動,便大吼一聲撲了過去,“蕭慶正,你又想做什麽?”

蕭慶正喘着粗氣奮力掙開他,便要往密室的方向跑!

任平生飛起一腳,将他踹翻在地。

“這人壞透了。”任江城氣得小臉通紅,“他準是想趁着咱們不注意過去給杜大夫添亂的。他盼着傷者出事呢,對不對?”

蕭慶正被任平生一腳踹得臉沖下摔在地上,鼻子撞到地上,生疼生疼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他獰笑着擡起頭,臉上眼淚和汗水齊流,看起來又狼狽又兇狠,“任平生你這個女兒倒真是聰明,老子若是捉到她,倒舍不得折磨她了……”任平生臉色鐵青,重重一腳踩在他後背,衆人耳中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都是心中一寒。

這一腳真是太狠了……

蕭慶正凄厲的慘叫一聲,翻了翻白眼,昏了過去。

“阿父。”任江城跑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阿父莫和這種小人生氣。”

任平生憐愛的看了她一眼,輕輕把她攬在懷裏。

再次聽到蕭慶正這無恥的威脅,雖然他不絕不允許這件事變成真的,也令他心有餘悸。

阿令,這個出生在戰火之中、命運多舛的女兒,如果真的落到惡人手裏……

任平生不敢再繼續想下去,閉上了眼睛。

“哎,任将軍,我覺得你很不對。”桓十四郎很不見外的說道:“陵江王府有蕭慶正這樣的敗類,可見不是什麽好地方。以你的才華和見識,應該棄暗投明才是啊。”

“桓十四郎,請你慎言。”任江城不悅,正色道:“家大業大,難免會出一個兩個敗類。請問桓氏族中便人人光風霁月、道德高尚,人人完美無瑕、沒有缺點麽?

“吵什麽。”杜大夫扶着牆,少氣無力的走出來。

疲憊、倦怠的感覺從他身上絲絲縷縷流洩而出,任是誰也感受得到。

雖是訓人,可他聲音都是弱弱的。

桓十四郎一直以為自己沒有錯,這時看到精疲力竭的杜大夫,卻生出內疚之感。唉,如果他沒有中蕭慶正的計,沒有上蕭慶正的當,杜大夫本來不用這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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