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十四郎,一個沒料到,便能令你推脫掉所有的責任麽?”任江城輕柔又帶着責備的聲音仿佛又回響在他耳邊。
桓十四郎心中一陣迷茫。
從來沒有被哪家的女郎這般訓斥過,但是居然覺得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并非信口開河……
任江城忙走過去,“杜大夫辛苦了,我炖了雞湯給你,很補的。”
密室門口放着高足方桌案、幾張胡椅,杜大夫坐在胡椅歇了會兒,臉上露出笑容,“小丫頭還算有良心。”任江城張羅着命人端溫水過來,打開食盒将飯菜擺上,杜大夫告訴任平生、桓廣陽等人,“他還在發燒,兇險的很,若是能熬過今夜,應該也就沒有大礙了。至于他能不能熬過今夜,老夫也不知,看你們的造化吧。”之後,他便洗了手、臉,端過任江城遞給他的雞湯慢慢喝着,一臉享受的表情。
任平生叫了幾名下屬過來,命他們把蕭慶正擡走,“小心,莫碰觸到他傷口,請位善治外傷的大夫過來。”下屬答應着,小心的擡着蕭慶正走了。
任平生和桓廣陽關心傷者,進到密室之中探視。桓十四郎猶豫了下,也低着頭磨磨蹭蹭的進去了。
杜大夫由着他們三人進密室,并沒說什麽。他覺着手中的這碗雞湯味道很美,笑着問道:“小丫頭,為什麽普普通通的雞湯,你熬出來也這麽好喝啊?”
“我心靈手巧呀。”任江城自吹自擂。
“真不害羞。”杜大夫一樂。
任江城獻殷勤,“杜大夫,這個雞湯能給傷者喝麽?他受了傷,是不是也要補補。”杜大夫搖頭,“他肚子才被縫起來,喝的什麽雞湯。待過兩天之後,肛門通氣,腸胃蠕動,再進食不晚。小丫頭你就別惦記他了,這個人現在歸我老人家管,什麽時候該上藥,什麽時候該進食,我心裏有數。”任江城吐舌,“原來是這樣啊,我差點鬧笑話。”
她往密室的方向看了看,“關鍵就在今晚了,對不對?也不知這位秦參軍到底行不行。杜大夫,我阿父一直很從容的,今天卻流露出焦慮之色,可見這位秦參軍很重要。您幫幫他。”熱呼呼香噴噴的雞湯入腹,杜大夫心情好了許多,仔細想了想,道:“該縫的傷口我給縫,該用的藥我也給他用了,端看他本人求生之念強不強。他是陵江王的參軍對吧?家眷大約不在京城。若不然,讓他的心愛之人過來陪着他,或許會大不一樣。”任江城眼睛亮了,對啊,電視劇裏不是總這麽演的麽?生命垂危的病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愛人坐在床沿深情的看着他,深情的訴說美好往事,過往的一幕一暮浮現眼前……到最後病人眼中滴下一滴晶瑩的淚珠,或是病人的手指輕輕動了動,活過來了……
“我去跟阿父說。”任江城坐不住了。
杜大夫見任江城說走便走了,笑着搖了搖頭,繼續喝他的雞湯。
任平生和桓氏兄弟正低頭察看秦參軍的傷勢,任江城過去牽牽任平生的衣袖,“阿父,有話跟您說。”任平生便跟着她往外走了幾步,低聲問道:“怎麽了,阿令?”任江城把杜大夫方才的話說了,“……秦參軍有沒有心愛的、很在意的人在京城?如果有,那便叫過來吧,幫着他挺過今夜。”任平生輕輕嘆氣,“秦參軍父親的在京為官,他的父母、妻室、子女全在杏花巷居住的。不過,秦父秦母年邁,他的妻室閨中弱質,子女又小,故此阿父未曾差人知會。”任江城傻了眼,父母年邁,妻子柔弱,孩子年齡小,那真是叫誰來也不合适啊。畢竟,若來了人是要鼓勵傷者呼喚傷者,不是來哭哭鬧鬧痛不欲生的……
“秦參軍的夫人到底有多柔弱?”任江城想了想,秦參軍傷得很重,随時可能咽氣,讓老人家來面對心愛的兒子,說不定會再出兩樁人命,讓幼小的孩子來面對垂死的父親就更不合适了,未成年人需要呵護和關愛。還是秦夫人要好一點吧?畢竟她是成年人、青年人,比老人和孩子應該強一點……
桓廣陽還在察看秦參軍的傷勢,桓十四郎卻偷偷張望了下,見沒人注意他,哈着腰,腳步高擡輕放,走到任江城父女二人身邊側耳傾聽。
“阿父也是聽同僚講的,秦參軍的新婦性情懦弱,被家中妾室欺到頭上,也隐忍不言……”任平生聲音小小的。
“這便難辦了。這般懦弱,見到丈夫傷的這般嚴重,吓也吓死了。唉,這可如何是好,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到哪裏找出一個秦參軍的心愛之人來陪伴他、鼓勵他?”任江城黛眉微颦。
桓十四郎忍不住插嘴,“這有什麽難的?這事好辦的很啊。”
任平生面色不悅的回頭看了他一眼。
桓十四郎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偷聽,言行失當,讪讪的笑了笑,“任将軍,八娘子,我的意思是……秦參軍家裏不是有妾麽?父母、妻室、子女都不便驚動,死馬當作活馬醫,讓她過來算了。”見任平生面色愈加不善,忙加油添醋的解釋,“任将軍您想想,秦參軍若醒不過來,我固是一身麻煩,您也痛失好友、同僚,且愧對陵江王殿下,對不對?咱們得想方設法讓他好起來,不能在今晚無聲無息的去了,讓蕭慶正奸計得逞。想要他熬過今晚,光憑杜大夫的藥也不行,還得弄個秦參軍的至親之人陪着他,讓他無論如何舍不得走,咬牙熬過來,您說對不對?”啰啰嗦嗦說了兩籮筐的話,颠過來倒過去的講道理,試圖證明他說的是對的。
任平生一直冷着臉,沒有理會他。
任江城也和他這偷聽別人說話的人無話可說。
桓廣陽道:“阿奴。”
桓十四郎立即住嘴,不再唠唠叼叼自說自話惹人厭煩了。
任江城靈機一動,問道:“阿父,秦參軍的兒子女兒喚作什麽?”任平生告訴她,“秦參軍有一子一女,年紀都不大,一名平兒,一名安兒。”任江城喃喃,“平兒,安兒。”她緩步走了過去,凝視秦參軍那張憔悴不堪、沒有生氣的面龐,聲音清柔,“秦參軍,你一定要熬過今晚,一定要醒過來,知道麽?你父母已經年邁,妻子性情懦弱,若再沒了你,你的平兒怎麽辦?你的安兒怎麽辦?你一雙尚在稚齡的兒女便會無依無靠了啊,你忍心麽?秦參軍,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難受,很煎熬,你渾身上下每一處都是痛的,痛的恨不得去死,恨不得長眠不醒。可是,有幼子幼女的父親沒有資格這樣,想想你的平兒,你的安兒,一定要振作起來……”
密室中點着數枝巨燭,燭光下的任江城面容稚嫩中透着聖潔,美麗得無法形容。
桓十四郎呆了呆。
任江城的話很幼稚,如果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他會覺得很好笑,但是此時此刻,面對着床榻上那張如金紙般頹壞的面龐,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忽然生出自慚形穢之感,覺得自己呼出的氣息太污濁了,伸出衣袖掩鼻,摒住了呼吸。
桓廣陽搬過一張胡椅放在床榻邊,用衣袖仔細拂拭過後,向任江城客氣的做了個手勢。任江城點頭致謝,在胡椅上坐了,語氣越發深情,“秦參軍你知道麽?幼兒若是沒有阿父阿母呵護,日子定會過得苦不堪言,你的平兒,你的安兒,當然也是一樣的……”
任平生鼻子一酸,轉過了頭。
阿令說的是她自己吧?可憐的阿令,幼時沒有阿父阿母沒有在她身邊保護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任平生轉過頭去之後,正好對着密室門口。
這時他才發現密室門口默默站着位身披玄色鬥蓬的中年人。這中年人身材高大,姿貌偉岸,風度不凡,氣勢逼人,他面容并不顯得如何驕傲,卻自然而然的顯現出了一種久于上位者的威嚴和尊貴,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桓大将軍。”任平生客氣而冷淡。
“伯父。”桓十四郎灰溜溜的過來了。
“阿父。”桓廣陽這時才發覺他父親來了。
桓大将軍默默作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說話,不要打擾任江城。
任平生、桓十三郎、十四郎和桓大将軍一樣,目光投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傷者,和坐在床畔,動情勸說他的任江城。
任江城很專心,并沒發覺密室中新來了人,使盡渾身解數想要激起傷者的求生欲望,“你不能自暴自棄,知道麽?要不然真是太對不起杜大夫啦。他為了替你縫合傷口費心費力,汗水打濕了衣衫,縫好之後他好像大病一場似的,這都是為了你啊。人家是名滿天下的神醫,名號響當當的,你可不能往人家清白無瑕的名聲上抹黑啊,那就太對不起他了,你說對不對?”
密室中除了任江城之外沒有人說話,顯得很安靜。
任江城聲音清冽如林間山泉,雖然聲音不大,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
杜大夫在外笑道:“小丫頭話說的不錯。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老人家的一世英名便算是毀了。老夫替你縫合了三百多針,手都快累斷了,你不能恩将仇報!還有,老夫為了你用去不少珍貴藥材,你還沒還錢呢,可不能賴賬。”
“秦參軍,想想你的父母,妻子,兒女,想想為你辛苦操勞的杜大夫,你一定不能有事,一定要醒過來,你說對不對?”任江城語氣熱烈,“當然了,你要是存心要賴杜大夫的醫藥費,以死避債,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過你是興郡秦氏嫡支子弟,人品很好的,一定不是這樣的人,對不對?你一定要好起來啊。”
“對,你一定要好起來。”桓大将軍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床榻前,居高臨下,威嚴說道。
任江城這會兒也說累了,站起身讓起桓大将軍坐,“我看您蠻有威儀的,說話肯定比我好使。勞您大駕,坐在這兒勸秦參軍一會兒,您很威風,說話秦參軍會聽的。”
桓大将軍沉默片刻,真的在胡椅上坐下了。
“多勸幾句。”任江城殷勤道。
桓大将軍默默無言看了她兩眼,目光平靜幽深,猶如一眼望去不見底的深潭。
桓十四郎眼角抽了抽。任八娘你膽大包天,支使起他來了,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普天之下有誰敢使喚他?你這算是有膽量,還是算是沒眼色,知道他是誰麽?
任江城說着話,下意識的扭了扭脖子。
方才她一直沖着秦參軍說話,許久沒動,脖子都酸了。
“我是曉之以情,您便動之以理吧。您勸過之後,我阿父、桓家兩位郎君排隊輪流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咱們便在他耳畔唠叼個沒完,讓他睡也不睡不安穩,萬般無奈,只好醒過來。”任江城好聲好氣的道。
“這主意不錯。”桓大将軍居然開了口。
桓十四郎本來站得好好的,忽然身子不穩,往旁邊歪了歪,打了個趔趄。
桓廣陽不動聲色的往他身邊挪了挪。
桓大将軍面有沉思之色,緩緩道:“秦參軍,你此時的境地雖慘,若比起桓某北伐之時遇到的險狀,卻還差了些……”竟真的依着任江城的話,勸說秦參軍,刺激他的生存之欲。
桓十四郎不能置信的睜大眼睛,順勢倒在了桓廣陽身上。
他那一向高高在上的伯父大人,竟然真聽了任家小丫頭的話,勸起秦參軍來了……
任江城信步往外走,路過任平生身邊的時候,順手拽了他一把。任平生笑了笑,跟着她走出密室。出了密室門,任江城小心又小心的回頭把門帶上,努力不讓門發出聲響,不過關門哪會真的毫無聲息呢,還是發出了吱扭吱扭的聲音。
她彎着腰探着頭往裏面看了看,見桓大将軍依舊坐在床榻畔專心演說,不由的吐了吐舌。
不經意間碰觸到桓廣陽微帶笑意又略帶探詢的眼神,任江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點頭致意,趕緊把門關嚴了。
她輕手輕腳走到杜大夫對面坐下,後怕的拍拍胸,“這人是桓家家主對不對?我一開始沒想到啊,糊裏糊塗的話便出口了。後來不知什麽時候想到了,頭皮發麻,心裏發毛,背上冒汗……”
“阿令不怕。”任平生眼中精光一閃,握住了女兒的小手。
“不怕不怕,有阿父在,我誰都不怕。”任江城乖巧的說道。
杜大夫笑了笑,“小丫頭就是嘴甜。”他往密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沖任江城招招手,任江城忙湊頭過去,“您說您說。”杜大夫小聲告訴她,“裏頭那個人權勢很大,樂康公主那麽傲慢的人,提起她阿姐、姐夫也是敬意十足呢。”任江城眼珠轉了轉,“他那麽神氣,說話肯定比平常人好使,或許秦參軍就這麽被救回來了呢。”她其實是信口胡說,杜大夫卻認真的點頭,“對,他身上的氣息和常人不同,有他在,秦參軍十有八九能熬過今晚。”
任江城無語。
他到底是桓大将軍,還是靈丹妙藥啊。
“阿父,這位秦參軍真的重要到了這個程度麽?”任江城不跟杜大夫說話了,和任平生竊竊私語。
桓大将軍都親自來了,可見這件事情非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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