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無地自容的重逢

雲影閣繁華得讓我心驚。那大片大片的怒放的白束,巨大潔白的花朵,竟然比當年的雲浮宮裏的那些還要精神。踏金紅毯,琉璃雕欄,木梯兩側鑲上暖手翠玉,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在流光長燈的光影裏讓人目眩神暈。不過是一年光景,竟是這般天地更換。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寒峭宮竹林裏常年不化的冰雪,那種寒徹心骨的沖擊,就跟我現在的感覺一模一樣。

咽了口唾沫,給自己壯了壯膽。沒事沒事,別怕,這有什麽,不就是個空殼子的,又什麽讓你覺得尴尬的?

大概這個時候我就有預感了,花蔭和鴻蒙昔夜之間,一定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而我的直覺向來準,腦海裏剛剛有這個念頭,下一刻,它就直剌剌地出現在我面前,讓我措手不及。心裏的某一個角落像被炭火燒過,鮮血淋漓,千瘡百孔。

面紅耳赤地站在大敞的紅木雕花八寶門前,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兩個衣衫不整的人,也碰上他們驚訝錯愕的目光,一時間連回避都忘了。

女人天姿國色,男子雅氣英俊,就是臉有些不對勁,好像有點……而且,沒有我熟悉的那種感覺。

空氣重得像灑了鉛粉,帶着火辣辣的嗆味。沉默了一段時間,床上那個俊雅的不可一世的男子揮手而動,從未離他身的金玄鐵防身匕首狠狠地砸過來,直接落在我仰起來的額頭上,一時間,鮮血混着鹹鹹的眼淚掉進嘴裏,滿是濃厚的腥味。昔夜揚手,厚重的門“砰”的一聲關上,決絕而無情。

裏面是他低沉好聽而又冰涼的聲音,“還不快滾!”

一時間反應過來,我有些語無倫次,一邊往外溜着一邊解釋。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們在這裏,我什麽都沒看到,我就是來看個風景,不不不……不是你們的風景……你們的我沒看到沒看到……啊!”

大概有一種倒黴就是這樣,明明看清了是長木梯,卻還是踩了空,整個人向下撲去。雲影閣的長梯又長又闊,連扶手都沒碰到,就要摔倒底了。看着下面那冰涼的嵌石子平地,我突然覺得好絕望。

本來長得就平常,這下還要摔着臉,雲浮天神到底是多讨厭我才想這樣整死我?我多想自己身上還剩有一丁點兒的靈力,那樣的話就可以護着臉了。可是自從人間歸來後,我靈力武功全失,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這樣想着,真是到了絕望的底端,原本就乏力的手也漸漸松了,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朦胧狀态。

……

雲浮宮是溫暖而熱鬧的,繁華而美麗,向來與他國隔絕,不參與争端。白束在那裏開着,馥香穿過莊嚴的大殿,穿過幽靜的長宮,穿過清澈的雲湖……香風袅袅。雲天河站在那塊巨大的暖石上,用長簫吹出了悠揚的調子,綿長在風裏,不絕如縷……

天河坐在樹下烤魚,炭火熏黑了他白嫩的臉,他文雅的笑聲混着她的歌走遠了,他說,魚熟了,你們誰要吃?

魚?突然覺得好餓好餓。很久沒有吃雲河烤的魚了,我說,給我。

那時候,我們都還小,年少總是無憂無慮的,聞不見戰火和硝煙味,聽不見那震耳欲聾的炮聲。那簡單得如同白紙一樣的日子,幹淨而美好。

我告訴自己,不要醒,再留一會兒,就在這夢裏再留一會兒。

這裏,沒有颠沛流離,沒有血腥背叛。我不用煩惱那千萬子民的生計,也不用為那些瑣碎的事憂心。多好。

即使,我知道,它僅僅只是一個夢。

坐在垂柳樹下吃烤魚,那香味讓我流了好多口水,但是魚好硬好硬,我咬不動,并不是以前的味道。對呢,怎麽會是以前的味道呢。于是我放下了它,繼續看着花蔭跳舞,聽着天河吹簫。香風掠過湖面,氤氲了一整個夏天。

額頭突然地一痛,像被什麽砸開的那種痛,火辣辣的。我又一次地憋出了眼淚,半睜開眼,看見面前的那個坐在床頭的男人,手裏還拿着藥膏。

往裏稍稍縮了縮,淡淡道,“昔夜大王……”

他的臉冷得像門前的那尊雕像,除了死白就是煞白。看得我只覺得心神一驚,卻還是沒說什麽。

眼睛不自覺得往四周看,這才注意到,這是水月樓昔夜的寝殿,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說是熟悉,卻也陌生。離床不遠的地上,跪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對,一片人。

領頭的那個便是赤薇。此刻的她梨花帶雨,卻還是挺直着背,孤傲而清高。見我看着她,她便也擡起了頭看着我,眼神裏是說不出的憎惡,發黑的眼珠睜得極大,似乎是要吞了我一般。我将視線投給昔夜,有些反感他的做法。

“你說吧,你想要怎麽處置她們?”

他一邊說着一邊端起丫鬟送過來的清粥,一邊吹着一邊問我。

我并沒有答話,偏過頭去看窗外明亮的月光,那是帶着一種久違的熟悉感的溫暖,靜谧而美好。

“來,吃一口。”昔夜的勺子已經送至我的嘴邊,盯着我說,“已經加過糖了。”

底下的目光更加憤怒,帶有一種撕心裂肺的嫉妒。

他琥珀色的眼睛裏似乎閃着精光,整張臉看上去就是不懷好意的樣子,似乎在挑釁,“我這下要看你怎麽收場。”

原本我真是要将那滾燙的粥倒到他臉上的,有一種恨意,真的叫咬牙切齒,因為我可以聽見我牙齒的“咯吱咯吱”聲。然而,我想起了這麽長時間凄涼的日子以及眼下發生的那些事,一瞬間的沖動還是被我壓了下去。

還是張了張嘴想咽下那一勺子的粥。一天的滴水未進,嘴裏都是酸苦味,白粥的清甜味竟有些發嗆,還沒等我吞下去,整個人就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米粥那粘稠的液體噴了他一臉。

我伸手便去擦他臉上的污濁物,一邊擦一邊哭,“對不起……咳咳……對不起……”

他俊朗的臉有說不出來的陰骘,沒來得及等我反應,便聽見他吩咐,“将她們一幹人困于寒峭宮,不準給予吃食,一直到所有人都餓暈過去為止!”

我有些發愣,這是……

赤薇有些按捺不住性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而話還是對着昔夜說的,“那麽請問大王,穿夏姑娘是否無恙?既然無恙,又何談懲罰我們衆多姐妹一說?”

昔夜清理完臉上的白粥,眼睛都沒擡一下,繼續喂我剩下的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一邊看着他臉色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瞧着赤薇一幹人,那冰冷的眼光,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剝,看得我也是心驚膽戰。

等到她們都被拉下去後,他放下碗,臉上還是淡淡的表情,“看夠了?”

我搖搖頭,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搖頭是什麽意思。是沒看夠還是其他,我只知道我整個人都是迷糊的,還有些神志不清,全身乏力。

他似乎也火了,一邊喂着我粥一邊冷笑,“那你也是真聽話,她們苛待你不讓你吃飯你就不吃了,你對我那麽橫,為什麽到了她們那裏就成了軟柿子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他送過來的粥,有些發呆。

他一邊吹着粥一邊喂我,在他揚起手的時候,我無意間看見了他手掌內側的一個半月印記,發紅發紫,還帶着些濕濕的印記。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我又有些發呆看着他。

昔夜還是不動聲色地繼續喂着他的粥,似乎天地間就只剩下這件事一樣,然而我還是在他的嘴角看見了一絲笑意。他說,“你到底是多餓?”

“你當時恨不得将我的手咬斷,我就在想,你到底夢見了什麽吃的?”

他笑了,笑得雲淡風輕,笑得風華絕代。我有些尴尬地搖搖頭,“沒沒,沒……呵呵……”

他還在笑,跟當年一樣,一樣明眸善睐,一樣唇紅齒白,一瞬間我以為又回到了以前。

“來,還有一口。”

吃完了最後一口粥,我跟他說,“也不一定是夢見吃的了,也有可能是夢見仇家,我打不過就咬了呢?”

他放下碗,收拾着東西,看也沒看我說,“不可能。”然後他抛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說,“你那時候還流了那麽多口水……”

“……”

我突然想起來,昔夜王,似乎有很嚴重的潔癖……又不免地一身冷汗。

正四處打量着,屋頂懸下來一個黑衣人,是昔夜的第一影衛影無雙。他說,“主公,有人闖進雲影閣,花蔭公主遇刺,已救下,現在昏迷不醒……”

腦海裏一幕幕的場景突然出現。遇刺?這不就是我找她的原因麽,她受傷了?而另一瞬間,我又突然想起她與昔夜纏綿的場景,那幽暗的燭火,那相擁的璧人……

一幕幕複雜的場景突然全部沖出腦海,有種腦袋要裂開的血腥味從心口噴湧而出……是了,是了,我突然想起來那些,那些背叛,那些恥辱,一瞬間竟喘不過氣來。

“噗……”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整個人往後仰。昔夜一把将我摟住,臉已經湊過來。迷迷糊糊間我可以感受到真氣從他身上慢慢地往我這裏輸,百轉千回,我又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幽香味。

我說,“滾!”

天旋地轉的時候,我聽見他跟我說,“我沒有負你。”

我笑了,笑得蒼涼,笑得無奈。他抹去我嘴角殘留的血,輕輕地說,“你等我回來。”

我閉上眼,不言語,不出聲,連呼吸都帶着甜腥味。

等他回來?什麽叫回來?在那些背叛一次一次後又醉倒門口,對他人是璀然的笑,對我只是冰冷的一張死臉麽?

回來?那就永遠不要回來,死在溫柔鄉裏好了!你不差我一個……

我又哭了,無聲的,壓抑的,帶着久違的委屈。

------題外話------

伊人神憔悴,滿地梨花影。入夜盡相思,相思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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