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往事如水

我又哭了,無聲的,壓抑的,帶着久違的委屈。

随意地洗了一把臉便匆匆地往雲影閣奔。月光似水,照在人的身上,竟覺得冷冷的。遠遠地便看見瓊鶴往這邊飛,胳膊上還帶着傷,有些不穩。

莫不是,天河也出了事?瓊鶴停在我手上,嘴裏噙着一張帶血的紙條,上面是沒有寫完的信條:

“切顧幾安身,留性命最好,幽蓮一氏之仇,十年不晚,穿夏,你……”

瓊鶴暈倒在我手上,全身血跡斑斑,翅膀也斷了半截。

我抱着它去了醫舍,火荼醫者只看了一眼,眼睛便成了牛眼狀,聲音也在發抖,“你這丫頭,我這是醫人的館子,你抱個這麽奇特的鳥兒過來是來幹什麽?這是什麽鳥?長這麽醜!”

我就看見瓊鶴撲騰了兩下又倒了過去。我摸了摸它的脖子,安慰道,“他見識淺,什麽都不知道,你莫要跟他一般見識。”瓊鶴這才安靜下來。

火荼一驚,“咦,這胖鳥,還挺有靈性的,這是什麽鳥?”

我感覺到瓊鶴又抖了一下,我按住它,對火荼笑笑,“長老,這是,瓊鶴,瓊鶴……”

“什麽!”火荼一驚,立馬放下手中的大把草藥,伸手抱過奄奄一息的瓊鶴,皺眉看了看,大笑,“果真,果真啊!真是千年靈獸瓊鶴啊!”半晌他又停住,“不對,怎麽會這樣,這瓊鶴是千年靈獸,怎麽會搞成這樣?鳥都不如,什麽個鳥嘛!你說……這……”他擡頭看我。

我沒做聲,只是求他,“長老,我求求你救救它,完了你要我做什麽我都答應。”然後我又加上一句,“如果我願意的話。”

火荼沒再理我,只是開始小心翼翼地替瓊鶴療傷。我吐了一口氣,看樣子,瓊鶴的生命是沒什麽問題了。火荼向來愛靈獸愛得出了名,這次不出意外,瓊鶴在靈力上還會再升一個檔次。

安頓好瓊鶴後我跳出了水月城去了郊外。照瓊鶴這個樣子,天河這邊的情況更嚴重,而花蔭有鴻蒙昔夜在旁邊照顧着,她再大的事也不會有生命危險,把她交給鴻蒙昔夜我放心。

果不其然,天河居一片狼藉,周圍的花草樹木全被折斷,屋舍也被毀壞,只剩殘骸。

我倒吸一口涼氣,往四周瞧了一瞧,确定這周圍沒有人,咬咬牙,朝着天河居旁邊的一處深林裏跑去。

“三百一十八,三百一十九……三百二十……”數到第三百二十棵樹的時候,我在樹根處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丹藥已吃,幾日後我自會找你,勿顧好花蔭安全。”

知道他沒事,我松了一口氣。

這個傳消息的法子是天河想的,三百二十代表的是雲浮族已經消失三百二十年,而我們也颠沛了三百年。前幾年剛剛安定下來,未曾想到這麽快,就又重新掉進了江山紛擾的漩渦裏,争争搶搶,生死予奪的,又重新開始了。

心裏泛嘔,想起那血流成河的場面,那大殿裏橫七豎八躺着的屍體,那些尖叫,那些絕望,我只覺得毛骨悚然。

我沒有看見,只是在他們嘴裏聽見,從他們驚慌的表情和錯亂的眼神裏,可以嗅到那股濃厚的腥臭味兒。

可是,我該怎麽辦?我對這些無能為力,我只能想辦法求得更高更強者保護着我們,我找不到大王臨終前說的那個立在光明之頂萬山之巅處的聖地,我找不到那個隐喻着至高無上力量的浮生殿,我連保護雲浮族人最基本的力量都沒有……突然覺得,我這個神女大人做得尤其失敗。

默默回到寒峭宮躺下了。今天出奇地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靜。昔夜的怒火實實在在讓赤薇一幫人消停了一把,沒有她們的鬧騰,整個寒峭宮都美麗起來。一邊瞧着那圓月一邊想着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根據天河的口信,殺人的是幽蓮族沒錯了。指甲狠狠地嵌在掌心裏,那末端已經滲出了顆顆血珠。沒有哪一刻我這樣痛恨自己沒用過,不僅讓一群殺千刀的滅了族,還讓他們得寸進尺殺人滅口。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知道依舊睡得很不安生,半夜涼飕飕的風刮進來,人也醒過來,然後,對着敞開的窗,想着事一直到了天亮。

這裏的夜晚是這樣安靜,也是這樣孤冷。寒峭宮門前有終年不化的積雪,所以在這樣燥熱的夜晚,這裏也是清寒的。寒氣入肺腑,過了頭,人從裏而外,都是冰涼的。

這種感覺,跟得知雲浮族被滅了後的感覺一樣,冷至肺腑。

我依稀記得自己還在寒峭宮的長綠山上和他打鬧,瓊鶴銜着血跡斑斑的信條過來,“已亡,莫念,望你顧好吾兒花蔭,早日找到聖地浮生殿,帶族人脫離這茫茫黑暗之地。——雲之峰”

我就愣在那裏,很長時間回不過神來。我對那個明眸善睐的少年說,“昔夜,我要回去了。他們都死了,他們都不在了。”我沒哭,發麻的神經迷迷糊糊,說話也語無倫次,“我要領着他們走,去找雲浮族傳說裏的聖地浮生殿,可是,我找不到怎麽辦?”

他看我,臉色有些發白,桀骜的臉上露出少有的認真的表情,他說,“你先去找,若是找不到就來找我,水月族會護着你們。”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鴻蒙必烈大王送我走的時候,昔夜正在關禁閉,因為他打斷了幽蓮族使者的三根肋骨。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聽說滅雲浮族的,便是幽蓮族。

我對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這樣壞了規矩。”

他冷着臉,頭仰着,背挺得筆直。必烈王的鞭子一下一下地往他背上抽,他也不吭聲,傲氣的樣子讓年邁的必烈王一怒之下将他關了幽室靜思。

臨走時,影無雙帶來他的口信。信上說,“顧好自己,我定會護你無虞,護雲浮一族安康!信我,勿念,莫忘。”

那時候我還小,看完這個只覺得更難過。殊不知,從那時候開始,他便已經對我許了諾言,那是緊箍他一生的話。而那些事,他本可以不做的。

在我們颠沛流離了三百年後,我還是沒能找到那個地方。大家都倦了,都累了,都不願再過那種風裏來雨裏去,無希望無光明的日子。沒有強大力量的保護,走到哪裏都受其他人的欺辱。終于在一個雨夜,一些早堅持不下去的人和花蔭吵了起來。他們要走,要投靠其他靈族,再也待不下去了,公主不像公主,神女不像神女,這樣的堅持還有什麽意思,不過是再徒增傷亡罷了。

花蔭靠在我肩上哭,“穿夏,怎麽辦,怎麽辦?我們不能分散,他們若是走了,我們就散了,散了後就真的再也沒有找到聖地的機會了。”

我說我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我心裏便有了想法。大概,一語成谶,我真的要去投靠昔夜了。

彼時的水月族必烈王早在百年前便已過世,留下三子兩女。而他最小的兒子昔夜武力才能均是最出衆,在一番争奪之後,毫無懸念地成了水月族最年輕的族主,也是寒峭國的大王,在他的治理下,水月族已超越了幽蓮族最盛世的時候,成了靈界最大的王族。

第一次有這樣的稱呼,王族。王者之族。

跪在水月樓的大殿下,我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他坐在上面,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輝,俊美得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底下的臣子們竊竊私語,也不知道在說着什麽,更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态度,是反對還是服從。畢竟,古往今來,收留亡族的殘餘人員并讓他們融入自己的國家,這還是第一次。

我們就這樣安定了下來,埋沒在水月族各式各樣的人裏面,族人們少了許多流離與苦難。我又站在水月樓的那棵花樹下,落英缤紛,撒得我滿身都是,香風彌漫,那個人就半躺在那塊巨石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白皙的臉,琥珀色的眼睛,修長的身材,看得我一時間面紅耳赤,心“撲通撲通”地亂跳。

他冷笑了一聲,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說,“還以為你真不回來了呢,怎麽,真的靈力太弱找不到聖地啊?”

刻薄的話那樣招人嫌棄。

我一時語塞,他又笑了。明媚的陽光下,他是那樣好看,比雲天河還要俊美。我一直覺得雲天河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男子,大概這個想法,就是從這天開始改變的。

我說,“我會想辦法找到聖地,不會拖累你很長時間的。”話輕得連我自己都聽不見,有些心虛有些委屈。

他懶洋洋地起來,修長的身材遮住了我面前明媚的春光。他替我拂去肩上的落花,聲音低沉而好聽,“沒事,你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果永遠不走的話,也挺好。”他修長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我的脖子,一時間讓我覺得頭暈眼花,看不清方向。

他說,“你回來了,多好。”

你回來了,多好。

我回來了?真的好嗎?

此刻的風又刮起,帶着初夏的涼意,将我整個人覆蓋。臉上涼涼的濕濕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眼淚,還是露氣。

一夜無眠。

------題外話------

長世歡之雲穿夏:

神族人,人間人,這滄桑變幻不過一瞬。

将你放心頭,

于是厄運在左右。

歲月波瀾壯闊無人收的時候,

你可還願牽我的手,

說,親愛的姑娘,我不走?

一口烈酒入喉,一抹蒼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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