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天河

擡頭看天上的月亮,冰涼冰涼的,像透了那晚,我躺在他懷裏說自己要死了的感覺。徹骨地冷。

而現在,要是再不想辦法逃的話,有可能我還要再死在幽氏手上一次。那就得不償失了。可是,這戒備森嚴的,我應該怎麽逃呢?

半夜時分,我起身去關窗戶,良辰過來,往我身上搭一件長袍,道,“夜裏涼,姑娘莫要着涼了,明日成親,還請姑娘愛護着自己。”我系着袍子不說話,垂眼看樓下來來往往的兵衛。良辰繼續說話,姑娘昏睡了一天一夜,到現在也是滴水未進,還是吃些東西吧。

我說好。

真的好餓,餓得我頭暈眼花。我現在要好吃好喝,不然的話哪裏會有力氣逃呢?這守衛森嚴,又加上我一直以來的不配合,幽木羽不知道又加上了多少守衛。

也真是鬧笑話,不是以前娶過我了麽,為什麽還鬧這一出?就算我現在不是以前的那個雲穿夏了,也用不着非要死皮賴臉地追着我不放吧,還覺得當年害得我不夠多麽?我一邊吞着飯一邊看外面,問良辰,這幾天幽木羽幹什麽去了?

良辰笑道,就知道姑娘想念大王,這不是剛剛木羽王帶話來了,這幾日他親身處理這成親事宜,忙得是不可開交,還叫我把這個交給姑娘你,見物如見人。大王忙完了,夜深時回來看您。

我接過她們給的木盒子,一邊喝湯一邊打開看。打開的時候一嘴的飯都噴了出來。裏面鮮血淋淋的,是一顆眼珠。黑亮的,旁邊還有一張紙,上面寫着,雲天河。

我只覺得胃裏的飯都要嘔出來,腥味也重得很。我扔開了那東西,咳嗽了兩聲,指着她們道,“快把這個給我拿出去!”

她們似乎笑了一笑,嘴角有一絲陰霾,道,“姑娘可明白了。”

我噎着口水,被吓得答不上話。我說你們別吓我,也別這樣做,我受不了!她們拿着那木盒出去了,我癱坐在凳子上,冷汗直冒。這兩個缺貨,是真的被幽木羽抓住了麽?別吓我,雖然我不欠他們什麽,但是要我眼睜睜看他們死,這也,也太不人道了吧!

我說我要見幽木羽,良辰領着我去了幽蓮閣的頂層,那裏是幽蓮城最高的地方,已入秋,天漸涼,站在這裏,夜風撲撲地往身上打。幽木羽就坐在那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秋風撲打在他的長袍上,他的白衣就一擺一擺地,迎着風獵獵作響。

哦,這就是親力親為費盡心思地準備成親大事,都累到喝酒休息了。

支下去良辰美景兩個人,我開門見山,你是不是挖了雲天河的眼珠?他喝了一口酒,沒再說話。我有些惱火,說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經清了和雲浮的關系,我現在不是雲浮人了,那麽雲天河和雲花蔭的死活也跟我沒關系,不管你怎麽對他們,你,我絕不會嫁!

他苦笑了一聲,對呀,是我太窩囊。我為什麽要那麽在乎你,為什麽為你做了那麽多到頭來還是要以這種方式來逼你成親?

我說呸!你娘的你這樣就是個畜生!你喜歡什麽姑娘就去追好了,你非這樣強人所難算個什麽好漢?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非要把我找是個什麽意思?我說就當我求你了,三年前你害我害得還不夠麽?你放過我,放過我們所有人,我們兩不相欠。

他繼續喝酒,他說他不舍得。那時,我确實對你沒什麽感覺,你又頑固又臭脾氣,可是,看你對鴻蒙昔夜那麽認真的時候,我真的很嫉妒。那個家夥,不過是鴻蒙必烈那個窩囊廢的私生子,他憑什麽可以得到你的青睐,讓你肯為他吃那麽多苦?

我說那你為什麽看不上花蔭,她比我還堅持還頑固,怎麽就我那麽倒黴被你看上了?你個混蛋,就是你的自私才把我害成那樣,無靈無氣的,誰都能欺負。你就這樣對我好的?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後來補償我的那些東西就能讓我忘了那些求死不得的生活,你做夢!

他說,那要怎麽辦?你要怎麽樣才肯原諒我?我說,很簡單啊,你別逼我跟你成親,你放我回去!

他垂眼不說話,我冷笑,你看,你做不到了吧。你根本就不是喜歡我。你不過是見了我對昔夜那樣死心塌地,而那樣的忠誠你應該也有一份罷了。你騙我害我,只不過想把我困在你身邊,然後像對待昔夜一樣對你罷了。你這叫愛我嗎?你的愛若是這樣,那求你做做好事別害我了,你把這份愛留給誰都行你別過來吓我。

他說不是的,我也可以像昔夜對你那樣,生死不棄。我說呸,然後将天河的眼珠丢給他看,你的承諾就是這樣?你就是這樣逼我的?

他又垂了眼,睫毛上有一絲亮晶晶的東西。我不這樣,恐怕現在你恢複了記憶,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了吧。

我不再說話。呵,豈止看你,我連聽你的名字都覺得過分了!我說,你若不想我那麽讨厭你,你就好好做人啊,你這樣黑着心腸是幹什麽?他說,那好,明年的成親大典你好好配合,我以後好好做人,好好對你,就跟這些天一樣,這些天我們不也過得很好嗎?

我不再說話了。哈,我信你,除非我腦子又被那兩根攪屎棍子敲了!像你這樣的人,向來心思陰骘,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說什麽以後會好好待我,真把我得到手了還不知道怎麽厭煩呢。這些人,向來什麽都容易得到,所以從來都不會對什麽多加珍惜。我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才碰見他們的?

我不言語,擡頭看天。月亮半圓有些凸出,上弦月,過幾日就是滿月了。人間把這次的月圓叫做中秋,寓意團圓。團圓呵,昔夜,我什麽時候才能和你再團圓起來呢?

風很大,吹亂了我的頭發。我撫摸着後面那冰涼的簪子,青玉簪有些粗糙紮手,還是當年流浪時天河送的。他還給我許諾,穿夏,現在我沒辦法給你最好的,等以後我們安定下來了,我會買上好的玉石來給你做挽發的簪子。我說不用了,你這個我就很喜歡,雖然玉石是劣質的,但是你的手藝和心意都很好,這個簪子很漂亮。然後,這青玉簪就跟了我這麽些年,刀劍修割的地方也被磨得圓滑了。

而人,也被磨得看不見當年的樣子,不複存在。

我說,你現在帶我去見見天河好嗎?我很長時間沒見故人了。穿過層層疊疊的茂林修竹,再走過長廊水榭,我進了花閣。天河就坐在院子中央,冰涼的石凳,凄清的人影。明明還是當年那個清雅俊俏的人,我卻看不見當初的樣子。一時間故人重逢,卻又相對無言。

幽木羽離了開去,他對天河使了個眼色,天河笑了笑。兩個人還以為我沒看見,也可能是肆無忌憚,就這樣傳暗信,商量好怎麽對付我了是吧。

天河的左眼被挖掉,上面蒙着紗布,約莫是怕我看見他狼狽的樣子,所以散下了一縷長長的頭發将其遮住。半遮半掩的還有他那張清秀好看的臉,細淨白嫩的皮膚和精致的五官。

如果不是他那樣固執己見,或者我也已經為他指了一門親事。他相貌好,武功也高,那些跟在他後面的窈窕淑女還不知道多少呢。可是他就是吊死在雲花蔭那一棵樹上,還做了那麽多喪盡天良的事。真是辜負了他們倆的如花美顏了。

我把他那顆眼珠丢給他,聲音冷冷地,“這一次,不管你們怎麽樣我都不會管了,是死是活也跟我沒關系,你們倆也不必逼我妥協什麽。我現在過來就是要告訴你們,好自為之,別指望我還舍身取義,蠢笨地等着你們來宰。我也已經受夠了你們倆,以後我們之間各走各的互不相欠。還有,現在你們好好為自己打算,我是不會救你們的,你們自己落入了魔爪,就自己想辦法出去。”

他沒做聲,自顧自地在那裏喝着茶。茶香四溢,裏面還有白束瓣子,所以他仰頭飲下的那一瞬間我聞見了熟悉的味道。又想起當年我們一起坐在花樹下唱歌跳舞,他吹簫,我做飯,迎風過來一陣陣花香,攪碎了蕩漾的年華。

他開始自言自語,月光如水灑進屋子,還落在他清冷的肩膀上,他單薄的背看上去是那樣凄清,又讓我想起了那個倔強的拿着劍的少年。我默不作聲,他說,我知道你一直裝傻,不肯相信我對你才是真心。你總是說我跟花蔭是一對,就那樣倔強地忽略掉我,覺得我的所有你都無所謂是麽?

我“啊?”了一聲,轉身去看他,他還在那裏說,這麽些年,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呢?我對花蔭好,那是因為我當她是普通朋友,我從來沒有對她動過什麽心思,你連這些都看不出來麽?

我往後退了兩步,離他遠了些。這混賬,又在想什麽損招讓我妥協。

他把玩着手裏的金匕首,嘴角揚起一絲慘淡的笑。這麽些年,我把對你的心思都藏起來,我知道你有你的鴻蒙昔夜,你死心塌地,所以我不忍心拿我們的關系來束縛你。可是,六年前你那樣受苦也不肯把一股遺骨的下落告訴幽木羽,我真的很恨,鴻蒙昔夜是哪裏好,讓你這樣犯癡成狂?

我說呸!什麽為了昔夜,那時候我完全是為了雲浮,遺骨本來就是雲浮的東西,聖地已經被奪走了,難道連那遺骨我們也要放手送人麽?我不甘心。那些年,我做的那些都是為了雲浮你沒有看見麽?

他嘴角又揚起一個慘淡的笑,泛白的嘴唇和蒼白的臉色讓我有莫名的心酸。匕首在他手裏翻轉着,冷冷地閃着寒光。他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往後退着,我說你要幹什麽,你現在這樣的未必打得過我,別做傻事啊!

他忽然把那匕首遞給我,刀尖對着自己,聲音冷冷地,我欠你太多了,雲浮也欠你太多了。你知道嗎?流亡的那些年,一直是你在苦苦支撐着。就算是我跟花蔭累了倦了,你也不肯多說什麽,自己一個人咬着牙也要默默堅持。我知道你也累,可是你什麽都不肯說,因為你知道,如果連你都堅持不下去了,雲浮真的什麽都沒了。那時候半夜醒來,還會看見你坐在篝火旁邊,一遍又一遍地研究着那些繁瑣的手谕。其他的雲浮人都散落在這靈界各城,沒有幾個人還願意跟着你。後來就連那十幾個忠心的人也起了內讧。後來去了水月,明明你可以有更安定平穩的生活,你還是不肯就此放棄。那時候,你怎麽就那麽倔強呢?

他伸手去拂我的頭發,那一顆眼珠裏有閃閃發光的東西,讓我看得心驚。我說,我不去做怎麽辦呢?雲之峰大王臨終前托付我将你們照顧好,而你們即使在水月受到了優待,那也不是我們的地方。我不堅持,你們還會有誰堅持呢?終歸要有個人留下的。可是,我就是沒想到,苦苦留下,後來還讓你們這樣整我。不過也因此說明了一個問題,那時的雲浮,有你們這樣一群人存在,滅了也是活該。

他嘆了一口氣,月光撒在我們中間,似乎可以濺出漣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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