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同州的中秋

風極大,兩個人的衣服迎風而動,在風中獵獵作響。遠遠望着,這一雙人,便也是神話裏的神仙眷侶了吧。

一代,一雙人。

用我的話來說,在人間逃亡的日子也沒有什麽不好,除了少吃少用還有順帶照顧那個在生活上時不時犯臭毛病的家夥,其他都算順利。我一直搞不懂,為什麽那些果子非要洗過三遍他才肯拿,為什麽他的衣服行李都要我收拾還順帶給他洗洗曬曬,更要命的就是,為什麽他會動不動地臭脾氣給我臉色看而我還就吃那一套。終于在一次因為午飯的争執後,我發了飚。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住在客棧裏不在客棧買着吃,非要讓我親手做飯,還說是我的義務。我的義務?你大爺的義務!我的義務是鋤強扶弱濟世救人,還輪得到你來使喚我,真是笑話!

輕蔑地将圍裙一扔,恰好丢在他面前。我坐下喝茶,聲音也冷冷地,“都中秋了,大哥你還不讓我休息麽,我是出來玩的,不是給你當丫鬟的!”

他看也沒看我,繼續躺在床上看他的書,像是忽略了我的存在。我見他不說話,便覺得他是在妥協,整理整理要回自己的房間。開門的那一刻他冷哼一聲,我心一冷,回頭看他,想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麽。

“你也知道中秋了?”他合上書,但眼睛還是沒有轉過來,看着屋頂,半晌道,“那中秋了,你是不是應該做個月餅?”

“月餅?”我反問道,“你想吃你自己買去呀,我做的又不好吃,你每次都嫌棄,為什麽還樂此不疲地再叫我做,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不好吃?所以你才要接着做,這樣才有長進。”他說的理所應當,我無話可說。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妥協道,“那,那好吧,我再做一次,你可別再嫌棄了。”有些讪讪地看他,他又繼續看着書,再也沒看我一眼。

有些洩氣地看了看屋外的秋樹黃草,要出去,那位大爺又叫住我,“站住!”

我就站住了,轉頭看他。

“喝了綠豆湯再走。”

我就又默默地回去把綠豆湯喝了。半溫的冰糖綠豆,不冷,喝上去剛剛好,清甜,降火,這種天喝最好。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要雞蛋裏挑石頭說太甜,是他舌頭有毛病嗎?一邊嘟嚷着嘴一邊将綠豆湯喝完了,然後清理好東西出去,再花很長時間去給他做月餅。這日子,真是比在寒峭宮偷東西吃還累。偷東西我只要管好我一個人就行,做飯我還要考慮他的感受,真是磨人。

用模子做好月餅,取出來放在鍋裏蒸了,我偷偷溜了出去。好些天沒出去走走了,這大下午的,晚上又有河燈會,趁着蒸月餅的這段時間我先出來逛一逛,看好不好玩。若是足夠熱鬧,晚上我就大大方方出來溜,若是不熱鬧,那就躲着昔夜出來溜。

走一圈,人來人往,比早晨趕集時要差一些。晚上的河燈會也照常舉行。同七月半的不同,八月半主要還是祈福,這同州習俗就是一堆人出來,在河燈上寫着願望,然後放走,任水浪拍打着它,越遠越好。還有就是有一種大紅的精致的燈,上面還經常帶着一些題字,原先是那些風流才子或者是紅粉佳人來提情助興的,到現在演變成了姑娘少年們之間傳遞情感的寄托。早就聽說過同州的河燈會熱鬧非凡,今天我還真要見識見識了。

偷偷地買了一盞題字紅燈,将它包好回去。不知道今天晚上我會不會遇見一個俊朗溫順的少年,嘻嘻。還有,要怎麽偷偷溜出來。昔夜肯定是不願意出來的,要是我逃出了他的魔掌,這熱鬧集市,還不是我穿夏美人兒的天下?哈哈!

溜回同州客棧的一處廚房,我看了一眼那還在蒸的月餅,火已經滅了,但熱氣還在冒。我先将月餅放進炕鍋裏給它出水發脆,添了把火便将溜回自己的房間,将河燈偷偷放在床底下,等着晚上來拿。

準備好月餅和晚飯,天色漸晚。待到天色發黑,我偷偷看了一眼昔夜,見他正在擦劍,臉上沒有明顯的喜怒,我微微放了放心。若無其事地問了一句,“那把劍已經很亮了,擦什麽?”

他似乎冷笑了一聲,也若無其事地,“劍要平時多擦擦,這樣想殺人的時候它才不會鈍。”我頭皮突然有些發麻,背後陰風陣陣,恍若那劍的寒光已經射在身上,格外冰冷。

“殺誰啊?”我咬一口蘋果,笑道,“誰那麽倒黴你想殺啊?”

他繼續擦着劍,嘴角微微揚起,道,“那自然是誰做了錯事讓我生氣了,我便殺誰。”

“……”

沉默良久,他忽然說,“聽說今天是同州一年一度的河燈會,這裏的才子佳人都會彙聚在一起,你想去看看嗎?”我又一身冷汗,瞧他這個樣子,莫不是……他也要去?

他也要去?!

“咳咳咳……”我被蘋果噎到,使勁地咳嗽。昔夜過來拍我的背,臉色上有些發笑,看我咳嗽的樣子又有些自責,但聲音還是發着冷,“怎麽也不會小心點?”

我咽下那些蘋果,轉過臉去看他,有些吃驚地,“你……你也要去?”

我多麽盼着他說不去,可是我錯了,他似乎就喜歡看我那種糾結痛苦的樣子。微微一笑,道,“嗯。”我雙腿一軟,趴在桌子上不說話,他反問道,“怎麽,很不希望我去?”

“沒有,怎麽會?”我說得有氣無力。

“我當然知道你想讓我去……”他忽然拔高了聲音,“那這燈,也是為我買的?”我又轉頭去看他,誰知道那燈怎麽落在他手裏的?我明明藏得很隐蔽,在床底下的嘛,怎麽會掉到他的魔爪裏了?

将眼淚憋回去,微微地笑了笑,點點頭,“嗯。”

“是嗎?”他突然笑起來,好看而純真,眼睛裏滿是驚喜,看得我有些難過。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他這樣純粹而漂亮的笑了,他那樣受寵若驚真的讓我很後悔,于是我咬咬牙,暗下決心,一定要讓他好好地笑下去,真相永遠不能讓他知道!

可是我又錯了,像他那樣的人,什麽能瞞得住他啊?像我在他面前,也就只能自欺欺人而已。大爺他說變臉就變臉,繼續冷巴巴地對着我,“騙誰呢?”

我的心“咯噔”一聲往下一沉,大爺他最讨厭別人耍他了,看他現在這表情,那是要吃了我呀!

我就眼睜睜看着那張笑臉消失,消失……心疼得我!努努嘴,欲哭無淚,抓着他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昔夜,我錯了,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原來不打算騙你的,可是你笑起來真的太好看了,我一時沒忍住就騙了你,嗚嗚嗚……”

我一邊哭一邊往外走,“我現在把月餅和酒準備好,等一下肯定用得上……”風一樣地溜出去,就聽見昔夜在後面忍不住笑了一聲,笑得我心裏發怵。

他這動不動就拿我生命威脅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雖然我知道他還不會跟我動手,但一看到他故意對我冷着的臉,我就受不了。大概那三年被他吓怕了吧,總是他一假裝發怒,我就什麽都好說。這把柄,遲早要害死我啊!

提着食盒回來,他正小心翼翼地将河燈折好放進盒子裏,動作極輕,像是在對待什麽寶物似的。拎着盒子向我這裏走過來,将我的東西接過,道,走吧。

我伸手要接他的河燈盒子,他閃身避過,“這東西是我的,要自己保管才有效。”我白他一眼,什麽時候又是大人你的了,這明明就是我花了十個子兒買的!見我別扭的樣子,他嘴角微微揚了揚,我繼續瞪他,“笑個屁啊?”

他的臉瞬間又冷下來,我立刻捂嘴,搖頭道,“我錯了,我再也不說髒話了!我真的錯了……”他這才緩過臉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一路上哼着歌。

“首陽看雪,绀香聽雨,莺時的草兒槐序的花兒啊,我聽見鳴蜩的蟲兒‘吱吱’地叫唉,季夏可以歸家喲!

蘭秋風歸,南宮雁回,菊月裏的黃花遍地喲!子春裏的大風‘呼呼’吹,葭月裏望,冰月時節郎可還回呀?”

“寂寥的聲音裏有相思輕寂,長雁遠去的往來夢裏,常聽見的笛音,一曲離殇在歌裏,我當做聽戲,當所有人都忘記,它還飄在蕩蕩雲際。”

“……”

……

“雙飛客,雙飛客,天南地北雙飛者,你執劍,我打傘,你生氣,我偷懶……啦啦啦……啦啦啦……”

昔夜突然停下來,對着我笑,“你一開始的兩首歌我還知道,《十二月歸家曲》和《雲浮歌者》。到了這一首,恐怕就不只是唱歌這麽簡單了吧?在抱怨?”我搖頭,忙道沒有。沒有你大爺的!知道還裝,你就裝吧,明明知道我不開心還整我,真不怕把我這小骨架給整散了?

一邊躲在他後面避着那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邊往左右看,看有沒有什麽特別好看的可以跟昔夜媲美的人,來來往往,來來往往的,嗯,還真不少!真不少的幽蓮刺客。

刺客?我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嗎,怎麽會有好幾個死士在這裏。但細想應該不是,這些天我們一直小心翼翼,連影無雙都不知道我們的下落,這些人也一定不會知道,那他們在這裏是……我拉拉昔夜的袖子,轉頭去看他,吓了一跳,昔夜人呢,我拉的是誰的袖子?

定眼一看,這個人是昔夜,不過他換了樣子,如果不是他那琥珀色的眼睛和身上淡淡的香氣,我敢說我絕對認不出他。但是,這兩樣東西,那些刺客當然是不會注意的,不得不說,他的易容術實在是太高超了,就在我轉個身的時間裏就變了模樣。

他摸了摸我的眼睛,我覺得有藥膏塗在上面,冰涼涼的。眼睛改好後又在我嘴上塗了些什麽東西,我心裏總有一股不好的預感,照他沒事找事的性格,我這易容後的模樣……是該有多醜?

看着他似笑不笑的樣子,我伸頭對着河水看了看。天已經全黑,夜色冰涼,來來往往的人,随風飄搖的燈,花街如晝,伸頭可以清清楚楚看清河裏自己的倒影。還好還好,沒有我想象裏那麽醜。相反,由于他将我的眼角往上挑了些許,嘴唇再塗得鮮豔些,倒顯得有幾分妖嬈了。

妖嬈?沒錯,這裝飾,不跟不遠處橋上的那幾個姑娘的裝扮一樣麽?那幾個姑娘,是,是怡香院的招牌?

啊?

我轉頭去瞪昔夜,他抛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思是,加油,然後給我一個眼神,大意就是看着辦。我正奇着怪,滿臉茫然,一個刺客過了來,就在我面前站住,問道,“敢問姑娘,可見到一位貌美女子,同姑娘一般的打扮,一般大的年紀,橘色長衣,黑靴,執劍?”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啊?你找人?”心裏松了一口氣,但又奇怪起來。他不是找我的?這樣想着,不免問了起來,“你在這裏不是找我,你找其他人?”

刺客的臉色也白了起來,緊緊地盯着我像是要看出什麽蛛絲馬跡。我腦袋一個清醒,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立刻笑起來,“呦,這位大爺,感情你不是來找我的呀,那個姑娘是我的姐妹嗎,她可真有福氣被大爺看上了,讓您對我視而不見!”

那人似乎笑了笑,眼神漸漸溫和起來,趁着他不注意,我跳起來一個手刀砍下,他便被我劈暈過去。我從他身上找出手信,仔細看了看。哦,原來确實不是找我,是找天風雪來的。

天風雪是誰呢?幽木羽休棄的前任幽蓮王後,也是天風後裔,更确切來說,是昔夜的表妹,鴻蒙必烈的侄女,天風現下唯一的王室人。

她到這裏來了?

——分割線——

長世歡之雲穿夏

神族人,人間人,這滄桑變幻不過一瞬。

将你放心頭,

于是厄運在左右。

歲月波瀾壯闊無人收的時候,

你可還願牽我的手,

說,親愛的姑娘,我不走?

一口烈酒入喉,一抹蒼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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